第 51 章 東闕蜚語

她還是沒有醒過來。十天了,她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沒有任何變化,甚至現在連眼睫也不肯輕動一動了。

那一天,他從旻帝的長生殿中出來,待回到東闕宮便聽到了侍女匆匆忙忙地奔走而來向他禀報,說是那個女人似乎是要醒了。但是待他随禦醫匆匆趕至的時候,卻發現她只是在蹙眉喃語,依舊是把眼睛閉得死死的。他久久地凝望着她不安分的低喃,想,她究竟是在做着一個什麽樣的夢。連帝宮的禦醫替她把了脈都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因為她身上的外傷都用的是西爍最好的傷藥,所以痊愈得很快,大部分的傷口幾乎都已經在慢慢結痂愈合了。但是腦傷始終遠比皮肉傷恢複得要慢。

是啊,他記得那一天這個女人掙脫白廉的枷鎖後滾下了山坡撞在了一棵百年深槐的根盤上,鮮紅的血從烏黑的發絲間沿着她半邊的臉頰緩緩淌落,找到她的那一刻他幾乎以為她就要那麽永遠離他而去了,所幸還有微弱的心跳聲驚醒着他——這個女人還活着。後來在那艘随水浪微微颠簸的大船上,好在他送給她的那塊上古臂玉有鎮定舒緩的功效,而他又以自己的內息灌入她身間陪她熬過了最危險的時期。但——

但現在把她安置在東闕宮,在最安穩物資最齊全的地方,這個女人還是像在船上那樣,時不時蹙眉低喃,但不過一會便又慢慢地恢複了平靜。萬俟宇商微微蹙眉,深夜的燭光點亮在他的眼際,入眸便是一陣閃閃爍爍。

他想,是不是那個時候應該把她送到滄鏡谷呢,不,相比去滄鏡谷,回商都的路途要平穩地多了。

“殿下,她頭部受到重擊,即便是身上的傷完全好了,人也可能醒不過來來了,希望殿下有心理準備。”他記起禦醫說的話來,不過這樣的話他早在抱着她上船的那一刻便已清楚。

已是深夜,巨大而明亮的西爍皇宮映照着整個東闕宮光影浮動。而這一處小院卻避開了奢華的光彩默默地隐身在了遼闊的夜幕一角,淡淡的燭光清香融入荷塘月色,彌散開幽幽的靜谧。

有輕盈的腳步聲自樹影深處的白月石級漸近漸緩,掌燈的華衣宮人望着那闊葉宮門裏那一處燈影綽約的小院,不由地停了停腳步。久別而歸的殿下竟放着舒舒服服的寝宮不住,偏偏時不時就在這方納客乘蔭的院落将就。這,又是第幾次了呢?看來那位女客不醒,殿下終是難安啊。

小宮女們趁着領頭宮人的止步便一個個低聲交頭接耳了起來。

“除了那佩劍的護衛大人,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殿下帶回來了一個女子。那個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吶?”

“诶,聽說只是普通人,不過卻個紫缭人啊。”

“紫缭人?紫缭人怎麽配得上我們殿下?”

“據說是在殿下出事的那段時間遇到的呢,我想會不會是他們紫缭暗中派過來的奸細啊?”

“胡說!殿下可不是那麽輕率的人!若是奸細,他心中必然有數。”

這些日子幾乎皇宮的宮女都想湊近東闕宮來看看這個大搖大擺被殿下帶入東闕宮的女子。掌燈的宮人不由地微微蹙眉,随即厲色對身後人低低喝道:“殿下的事情還輪不到你們竊竊私語,都給我管好自己的嘴巴!”

話音落下,身後所有的宮女都一個個噤聲了下去。領頭宮人冷厲的眸光緩緩掃視一圈便随着腳步落向了遠處。

待那一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深處,這一方院落便又恢複了原先的寂靜。忽的一道黑影倏地在月光清淌下一掠而過,黑衣勁裝的武士片刻便落在了屋外,恭敬地持劍叩立。

“吱嘎”一聲。沒有開門人,門卻緩緩地自動敞開。

武士應聲掩門而入,在月光下那道英朗冷峻的背影前緩緩地停住了腳步。

“殿下。”

“調查得怎麽樣了?”萬俟宇商迎着月光靜駐在窗邊,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一方映着月色平靜如鏡的蓮湖,淡淡對身後人道。

盾雷低頭。“禀殿下,缭都琴府早已在三個月前舉行了琴相千金的葬禮。目前,紫缭皇族方面似乎還不知道琴相千金還活着的消息。”

萬俟宇商微微點了點頭,眸光漸深。她必定是回過琴府的,琴風歌——她的那個哥哥也必定知道了她還活着的事,但現在看來琴家公子也有意把她活着的事給隐瞞了下來,也好,既然如此他也便好因此将錯就錯了。

“東西呢?”萬俟宇商緩緩地轉過了身來。

“在這裏。”

盾雷小心地從腰間掏出一個玲珑白晶小瓶。月光皎潔下,只見隔了一層薄薄的白晶,被禁锢在瓶裏的淺藍色水汽緩緩地流淌着,閃爍起一片奇異的流光溢彩。可這般美麗的東西,卻是人記憶的毒藥。

要提煉出這一瓶藍幻,須取材于滄浪雪嵇山北面雪峰的穹花,覆之以冰川寒水結晶,等一百天天,冰封在寒水中的穹花便會化為一縷純藍色的清寒水汽,漂浮在飄渺蔚藍的天際間。所以滄浪西面的雪嵇山每當大雪皚皚之時,若能有幸登上絕頂便可看到從望不到底的深淵之下緩緩地升起一縷純藍色的水汽,穿透過茫茫雪花飄向未知的蒼穹。有人說,那藍幻漂浮的盡頭便是來生,飄飄渺渺比天空還要純藍的水汽帶着亡者魂魄抛下塵世的一切,緩緩歸去,去到浩瀚星辰間的下一個輪回。

而這瓶藍幻足以鎖住一個人所有的記憶。

盾雷微微擡眼望向了身前這個眸色深邃似海的玉衣人,忍不住猶豫道:“殿下,您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樣,這樣,她真的會忘記你的,忘記從前的事。如今殿下皇權在握,還有什麽是得不到的?想把她留在身邊,真的非這樣做不可嗎?其實,其實她醒來也未必——”

萬俟宇商微微擡手從他手中緩緩地接過了那一瓶晶瑩剔透的藍幻,緩緩搖了搖頭,淡淡道:“是啊,皇權在握,只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知道我還有把握不準的東西。”

聽到這樣的話,身後的武士的眼中忽的掠過一縷驚詫之色。面前這個從來都分寸把握以旁觀的姿态穩控大局的人——他的少主,竟然還有如此把握不定的時候。盾雷不由地蹙了蹙眉,努力地克制住心間那股起伏的悶氣。

“殿下,那個女子曾經是紫缭國後啊,她的哥哥是當今紫缭的丞相。您這麽做,是不是風險太大了?”

萬俟宇商卻是淡淡地扯唇一笑。

“盾雷,你倒是比我父王還要關心我的婚事啊——”

殿下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同他開玩笑,真的是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意念啊。黑衣武士微微抿唇,臉色略有些陰沉,他低下頭又道:“旻帝他是——”

“好了,盾雷。”萬俟宇商低低道。

“可是殿下,這樣的人放在身邊始終是一根導火線啊。”盾雷苦苦思慮道。

萬俟宇商微微斂眸,微展的眉宇間隐隐彌散開一股極淡極靜卻令人難以抵抗的寒意。他一手負背一手摩挲着那瓶純藍色的水汽,颀長的身影落在燭光和月色的光影交融下恍若虛影。

“盾雷,”他低緩道,“我這樣做固然有我的私心,但——所謂導火線也要看點火的人是誰。我想,你應該是會慢慢明白的,是嗎,盾雷?”

緊握着光劍的手有過一絲松動,有過片刻的沉默,勁裝武士的臉上緩緩地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來。難道——難道殿下他——真的做了那麽長遠那麽危險的打算?

身前一臉平靜的玉袍人望着這個他最信任的武士,不由地蹙眉搖了搖頭。

“我以為在把任務交給你時你就差不多該明白,怎麽還是這麽一副驚訝的表情?”

“算了,此事暫緩。”萬俟宇商将那瓶藍幻緩緩地握入掌心,将矛頭轉向了另一頭,“修絡那邊呢?”

盾雷回過神來重歸平靜,低頭道:“修絡主祭那邊已經差不多接受了我們的條件,只是——他似乎有些驚訝殿下您會提出釋放聖女這樣的附加條件。”

萬俟宇了冷冷扯唇。

“看樣子,他已經将教王的勢力控制得差不多了。其實,單純靠我們皇族還無法完全克制住天爍教王,但和修絡一起裏應外合的話,教王垮臺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只是這樣一來,也為我們埋下了一個隐患。”

“殿下思慮的是,”盾雷低低點頭,“雖有盟約在先,但是時間一長也難保修絡主祭不會和我們翻臉。不過這次殿下能安然回來,一并除去二皇子諸多黨羽和教王勢力,也算是即位前的一大快事。”說到這裏,盾雷也不由地向身前人微微一笑。

萬俟宇商微微斂眉,思慮片刻便複把目光又投向了窗外漸濃的月色。

“好了,這一次也辛苦你了。休息去吧。過不了幾天我們還要和紫缭皇族的人周旋。”

“紫缭皇族,這麽快?”盾雷忍不住擡眼。

“是啊,那個人一定會來的。”身前人的眸光落在夜色深處,平平淡淡的臉上不知隐藏着什麽樣的情緒。可究竟是誰呢?執劍的武士微微凝眸,他還想開口問些什麽但沉頓片刻還是向身前人微微低頭示意,随即輕輕地掩門而去。

漆黑的夜裏,有一盞淡淡的燭光緩緩照亮沉睡的容顏。女子的長發被整齊地梳在耳側,露出光潔而白皙的額頭。她的眉宇清清淡淡,濃密的眼睫下,那一雙眼睛安靜地緊閉着,像是沉睡在某個漫長的夢境中,那樣的安詳而溫和。

萬俟宇商久久地凝望着她,像是凝望一片靜谧而幽深的碧湖,深邃着眼微展着眉,平靜的臉上看不出心瀾微緒。

他忽然想起——那時,他與她從虛妄崖出來,與地騰塗一戰讓他舊傷複發蛇毒攻心,她緊緊地背着他走出那個迷宮,攙扶着他穿梭在密布見天日的深山。隔着跳躍的篝火,他問她,救他是否會後悔。她卻一臉迷惑不知所答。他淡淡地告訴她,救了他日後她必定是會後悔的。

那個時候,他不想讓她知道為什麽,一如現在,命運生死的糾葛讓他與她之間再度緊緊相連。他還是不想讓她知道為什麽。

修長的手指緩緩拂過那一瓶盛裝着純藍色水汽的白晶瓶,指尖微微一動便揭開了白玉的瓶蓋。他凝神将體內的一股內息沿雙指緩緩逼出體外,在指尖化為一股細碎的光沫。

那縷光沫緊緊地纏上了那股浮蕩在半空的純藍色水汽,藍白交融,閃爍起極其清澈而柔和的光亮。

他将指尖緩緩地抵在了女子胸前的那塊上古臂玉上。

瞬間,原本浮蕩在空中的藍白光縷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一般輕盈地浮游而下,筆直地灌入了那塊臂玉之中。原本深碧色的臂玉中忽的閃爍起了淡淡的藍光,但很快光彩便在一明一暗中收攏進了臂玉深邃的色彩之中。

把整一瓶精純的藍幻注入她體內會對她的心智造成影響,但是所幸自己的這塊臂玉可以為她壓制住過強的藍幻。想罷,他微微阖了阖眼,手心的白晶小瓶在內息震蕩下瞬間化為了光沫消失在了燭光之中。

他的手緩緩地撫過女子安睡的容顏,原本深邃的目光不由地溫和了下來。和很多個夜晚一樣,他靠着她的床靜靜地坐了下來。

她會忘記他的。忘記那些她與他一起跋山涉水生死與共的日子。可是,他卻要以這樣的代價來把她留在身邊。但當那塊臂玉破碎的時候,她将會永遠地忘記他,把這個世上所有發生過的一切付予天地——這才是最終的代價。

“你一定會後悔的吧?但是我,又是否會後悔呢?”他最後低低地喃語了一句,便也在微弱的燭光下緩緩地閉上了眼。

紫缭缭都東的鎮國将軍府。

微明的燈火也還将整座府邸籠罩在初晨的幽靜與安詳之中。卻有一道明晃晃的身影輕巧地穿越于屋檐長廊之間。

有早起的仆人看到,便向着那身影笑着喊了一句。

“真真姑娘,起得這麽早!”

“将軍呢?”

“哦,将軍啊,剛剛好像要出門呢!”仆人一邊笑着答道,一邊想——這個做客将軍府的姑娘,性格開朗熱情長得又可愛,更重要的是對将軍也很是愛慕,若是她做了将軍夫人一定待下人很好。

萬俟宇真沒有耐心地聽完卻是匆匆忙忙地打了個招呼便急急地往将軍府大門跑。這些日子,楚南忌每天都早出晚歸往紫缭皇宮跑,有時還借着夜巡徹夜不歸。她知道他一方面肯定是想避開她一方面也想借繁重的工作來忘記那個紫歌,但是也不能天天如此,把她一個堂堂的西爍四公主晾在院子裏!介于身份,她也不好就這麽直直地沖進紫缭皇宮去找他。既然深夜等不到他,那麽她今日難得起得這麽早,就去大門堵他吧。

這樣想着,她便加快了腳步以超人的常速飛奔出了将軍府的大門。所幸今日将軍府的大門已被早早打開了,否則她難保不會一頭撞上去。

咦,不對?出到大門口,才發現今早将軍府外這麽密密麻麻聚集了這麽多将士和馬骥。萬俟宇真忍不住揉了揉眼。

剛才她這麽急匆匆地閃出來,府外所有人的眼睛都齊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萬俟宇真頓感一陣不自在,她摸摸腦袋,有些奇怪地往回走了起步,卻不想正與邁出大門的楚南忌撞了個正面。

“楚——楚南忌?這是怎麽回事?你你又要出遠門啊?”萬俟宇真蹙着眉有些不高興道。

楚南忌定定地望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奉帝君之命将你送回西爍。”

“什麽——?楚南忌,你竟然出賣我?”萬俟宇真大叫一聲猛地扯住了他的軍衣領子。

楚南忌不由地蹙了蹙眉,一聲令下:“來人,将公主帶入馬車。”

下一刻,她便被兩個将士一左一右半捆半綁地捉入了馬車。她氣氣得想要撩開簾子,卻發現簾子早已同車門一樣被緊緊地鎖了起來。混蛋,這個楚南忌,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如今他又要親手把她送回去!

“你這個該死的楚南忌!”萬俟宇真忍不住狠狠地怒罵了一句。

外面馬上的将士們聽到了紛紛面面相觑。這個西爍的公主竟然敢這樣粗魯地頂撞他們的将軍。

而馬上的軍人卻是一臉冷厲,那劍一樣的目光定定地落向了前進的方向。此番前去西爍,一方面護送西爍公主順利歸去,更重要的一方面借機去西爍皇宮刺探萬俟宇商的消息。

心緒落定,楚南忌冷冷地凝眸,淡淡對身後軍隊喝下:“出使大隊,即刻啓程!”

作者有話要說: 低頭鎖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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