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帶來的東西放好,阿绫讓女兒在房間裏乖乖看書,命豆葉幫着藤九郎忙做晚飯,自己則去拜訪她的老鄰居。
賴朝坐在房中,見她款款而來,不由想起他們剛見面時的場景。那時,她也是今天這般打扮,月白色單衣,水藍色小挂,臉上帶着清雅的笑意,清麗可人。坐在她的身旁,賴朝甚至能聞到她特有的香味,心中突然有些發慌。
“你就不好奇嗎?我怎麽找到你的?”阿绫突然問。
賴朝一愣,随即苦笑,“你去了伊東大人那邊。”
“是,差點沒被打出來。後來還是你好兄弟伊東佑清*悄悄告訴我你在哪裏。”阿绫嘆口氣,“所以,有些事情,就算你不想讓我知道,我也知道了。”
賴朝低下頭,不說話。
“有些話,我真不想說,但看你這個德行,我真是忍不下去。”阿绫深吸一口氣,“你覺得你自己特別委屈,是吧。我告訴你,如果我是八重小姐的父親,絕對會把你碎屍萬段!你死一千次一萬次我也不覺得你冤枉!你看看你幹的什麽事?你自己是舒服了,無論是心裏還是身上;人家八重小姐呢?你把她害慘了!”
“我知道……”賴朝臉色蒼白,顫抖着想說什麽,還沒說出口就被一聲獅子吼打斷:
“你知道個屁!”阿绫猛地站起來,瞪着他,“親眼看着自己兒子被父親溺殺,然後被迫嫁給他人,你一個男人怎麽知道這種痛?!自己的女兒憔悴不堪,女孩子的父親想宰你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千鶴丸也是我兒子……”指甲扣進席子裏,源賴朝強忍着眼淚,聲音沙啞,“你以為我不疼嗎?”
“你難過,我知道。但是很快,也許就有其他女人為你生兒育女,說句冷血的話,也許過不了多久,千鶴丸長什麽樣你都忘了,真正能記住他的,只有懷胎十月的孩子母親。你別怪我說話難聽,我這麽多年所看到的,除了幾個例外,你們男人的心比石頭還硬。”阿绫苦笑,“不過心腸硬的人通常都能做大事,善良的人只能守好自己的小家。別跟我說你是例外,”她白了他一眼,“如果你真是一個心腸軟的人,當年你就不該允許你父親把我囚禁,你明明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麽危險!”
源賴朝無言以對,當年的事情他确實很過分,雖然他一直盡可能暗中保護她,但阿绫當時身懷六甲,他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她身上,稍有不慎就是一屍兩命。但如果時光能倒流,他也許還會做同樣的選擇。
阿绫說的對,他的心腸,沒有他想象的那麽柔軟。
“不過你最後還是放了我一馬,雖然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小子還算有點良心。”阿绫伸手整理他衣服上的褶皺,“瞧你都瘦成什麽樣了?臉色這麽差,都就沒有好好睡覺了?這段時間趁着我在,把你養胖一點;哎呀你的衣服上怎麽有口子……”
那邊還在說着什麽,賴朝卻已潸然淚下。有多久沒有聽到過如此溫暖的話語,有多久沒有見到她了?原本一直在勉強堅守的情感閘門被沖破,他一把将她攬在懷中,頭埋在她的發間,無聲地抽泣着。
阿绫身子一僵,随即柔和下來,反手抱住他,輕輕拍着他的脊背,“正如你母親去世時我跟你說的,如果哭泣可以把你母親換回來,我讓你哭個痛快,可是你不能;千鶴丸的事,也一樣。你還年輕,與其這樣消沉,還不如好好活着,将來有的是機會彌補你犯下的過錯。前提是如果你那時還對那對可憐的母子有一絲負罪感的話。”阿绫捧起他的臉,還不忘捏了兩下,“二十多歲的人了,眼淚說來就來,哎,太瘦了,捏起來一點手感都沒有。”
心中的傷感被這女人搞得蕩然無存,賴朝拍開她的手,又羞又惱,“我只是眼睛裏進了東西,誰哭了?還有,我的臉不是你的玩具!”
“真不可愛!虧我還當過你娘——”
“你什麽時候當過我娘?!!!”
這邊源賴朝被他妹妹曾經的老師搞得快抓狂,那邊北條當家夫婦正在吵架。
“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你說你……唉!”北條時政焦躁地踱着步子,“人家一看就是大家出來的,你那麽小家子氣,真是丢人啊!你趕快,把金子給人家還回去!”
“我怎麽了?怎麽就丢你的臉了!人家都沒說什麽你怎麽那麽多事!”阿牧放下梳妝鏡回頭瞪視丈夫,下意識攥緊了裝金子的袋子。“大家出來的規矩多要求也多,每天都要洗澡,啧啧啧,這要費多少柴火!咱們雖然是伊豆的豪族,但也不是大富大貴,這些錢難道我們不應該要嗎?今天看這位夫人的身家,跟她一比我們差遠了!她才不會計較這個事呢!”
“你!”面對這個後娶進門的小妻子,時政竟從心裏厲害不起來,最後只能硬梗着吐了一句:“我說不能要就是不能要!給我!”
“你呀,有空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怎麽不去想想你女兒的大事?”阿牧護住錢袋,為了轉移丈夫目标,連忙說了這麽一句。
“女兒?你指政子?”時政一愣,一時也忘了金子的事情。
飛快将金子藏好,阿牧連忙說:“還能有誰?就她一個快要行成人禮了吧。今天來的這位,肯定非富即貴,看看那派頭,啧啧!”阿牧帶着幾分豔羨說道:“家中說不定就會有還未成親的兄弟子侄,如果有的話,趁着源家禦曹司蒙你照顧,正好——咳咳!”
“你是說,提親?”時政坐在一旁,也不禁動了心思,只是還有顧慮,“但政子那性格,就是一男娃!人家那氣派,會接受咱們這窮鄉僻壤出來的姑娘?”
“你真是傻了!”阿牧一點他,“你不試試怎麽知道?說不定他們就喜歡政子這樣的性子。就算現在不喜歡,你不會趁着她現在在這裏,領着你女兒跟人家學學規矩?這樣不就行了嗎?”
“這個,你說的還有點道理。”時政點點頭,“阿牧,還是你這個做母親的知道為孩子着想。”他感激着看着妻子。
“哪裏,我雖不是他們的親生母親,但畢竟也是母親,自然要為孩子着想。”阿牧嘴上說着,心裏卻有些發虛。要說她沒有自己的盤算,連她自己都不信。身為後娶的妻子,她和前一位夫人生的幾個孩子關系處得并不好。以前還可以維持表面的平和,随着孩子們一天天長大,矛盾與日俱增。尤其是丈夫長女政子,性子日益潑辣,根本就不是好相與的!如果能趁此機會把她打發出去,自己松口氣不說,憑着今天這位客人的氣派,将來說不定還會給自己的孩子謀一個好前程,簡直是一石二鳥!
是以當天,北條時政夫婦各懷心思,十分熱忱為阿绫母女舉辦宴會,也邀請了源賴朝。席間時政貌似不經意地詢問了阿绫有無兄弟子侄,當聽說對方有一個勝似親弟的弟弟剛剛元服,并且是默認的下任某地方豪族家主時,心裏不禁一樂。
阿绫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源賴朝卻略有察覺,嘴角噙了一絲冷笑。待宴會結束他們回去,屋內沒有其他人時,賴朝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他們盯上你了。”
“誰?”阿绫不禁一愣。
“北條家,準确點說是盯上你吉次郎了。”賴朝單手支地,好笑地看着她,“等着吧,可能明後天就會向你提親。”
“為誰?政子小姐?”
“北條家目前除了這麽一個接近婚齡的女子也沒別人了吧。”賴朝伸個懶腰,“有意思了。”
“政子小姐确實不錯,不過她的家人嘛……”阿绫皺皺眉,“再說吧,如果有緣分的話外人是擋不住的。而且也許是我們多想了呢。”
就在這時,小空“蹬蹬蹬”跑了進來,後面跟着侍女豆葉。當年阿绫離開平家的時候,豆葉義無反顧地要跟着她,這麽多年來也歷練了不少,性子沉穩許多,但火爆的脾氣卻一如既往。
“娘,小空困了,睡覺!”小空鑽到母親懷裏撒嬌。
“被子鋪好了嗎?”阿绫點點女兒小鼻子。
“鋪好了,豆葉姐姐跟我一起鋪的!”小空很驕傲。
“夫人,水已經燒好了,您和小姐可以沐浴了。”豆葉笑着說。
“好。”阿绫看了賴朝一眼,“你也早點休息,好好睡一覺。”說完要領着女兒出去,卻不料這小家夥一轉頭,毫不客氣對賴朝說:“你也要洗澡!否則不許跟母親說話!”
賴朝很無力,以前還是貴族的時候,洗澡都要占蔔一番,如果是吉日,那就可以洗;否之就會有邪靈入體的說法。現在一是身為階下囚,沒有那麽多講究;二是因為他相信,如果自己不洗的幹幹淨淨的,這丫頭真有可能不讓自己跟她母親說話。
“好,我洗。”他哭笑不得。
阿绫翻個白眼,拽着女兒的小手就走,半路遇到了正在搬柴火的藤九郎。藤九郎遠遠看見阿绫幾人過來,便連忙想過來見禮,卻見豆葉一禁鼻子,“你,多久沒洗澡了?”
藤九郎被釘在半地,僵硬地扯扯嘴角,抹抹臉上的灰。
“豆葉。”阿绫皺皺眉,對藤九郎笑笑,“辛苦你了,藤九郎。”
“哪裏夫人,這是小人的本分。有什麽需要的您說話。”藤九郎忙說。
“幾個女人洗澡你一個男人能幫什麽忙?莫非你要偷看?告訴你,門都沒有!”豆葉瞪他一眼。
“豆葉,閉嘴!”阿绫抱歉地笑笑,快走了幾步,豆葉還在說:“夫人,您看他賊眉鼠眼,長的就不像好人……”
藤九郎只覺得氣血上湧,等到她們遠去,他深吸了好幾口氣,跑回自家主子那邊,大吐苦水:“绫子夫人那麽和藹可親的人,身邊的侍女竟然這麽刻薄!雖說長得還有幾分姿色,但說出的話簡直沒法聽!這樣的女人,不知将來哪個男人倒黴會娶她!”
賴朝耐着性子聽他發完牢騷,說道:“阿绫她們洗完後,你也給我準備一下,我也要洗。”
“哎?”藤九郎撓撓頭,“小的明白。只是大人,今天柴火恐怕不夠了,我再去向時政大人要一點。”
賴朝剛想說好,卻心念一動,“不必麻煩時政大人,就接着阿绫她們母女洗就可以。”
“大人您的意思?!”藤九郎目瞪口呆,“大人這不好吧,人家剩下的……”
“阿绫她們每天都有沐浴的習慣,身上不會有什麽煙塵,我一個男人,沒那麽多講究。”賴朝彎彎唇角,“給我準備一套幹淨的衣服吧。”
“……是。”看着主子回到裏屋,藤九郎吐吐舌頭。大人,心情好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