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可沒有你這個女兒,也不能讓你生下源家的後代!我不能因為你跟一個流放之徒所生的外孫,将我們伊東家所有人的性命于不顧!!”
“不要!千鶴丸——!!!”
“啊!”從噩夢中驚醒,源賴朝坐在那裏,久久不能回複平靜。也許他永遠也無法平靜,只要他還能想起那一天發生的事,他心中的傷口就會一直流血。
他的兒子,尚在襁褓的千鶴丸,被他的嫡親外祖父溺死在水裏,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還記得被迫嫁人的八重小姐拉着他的衣袖,淚如雨下,情緒幾近崩潰,他很想安慰這個年輕的姑娘,但卻無能為力。他能怪誰呢?伊東大人做錯了嗎?平家如日中天,如果觸怒了平家,下場會如何?他是在為族人考慮。歸根結底,是他源賴朝害了八重小姐,是他殺了千鶴丸。明明不過一介罪犯,卻還想得到普通人的幸福,真是癡心妄想。他自嘲地笑了,眼淚卻流了下來。
他還記得千鶴丸那柔軟的小手,輕輕地勾起他的手指,讓他的心也軟了下來;他也記得兒子臨死前絕望的啼哭,幾乎每晚都會出現在他的夢裏,讓還沒有愈合的傷口一次又一次撕裂。
我的兒子,我的千鶴丸……
“大人,您沒事吧。”聽到聲音,在外面準備做晚飯的藤九郎連忙進了屋。看他這樣,心裏也不好受,卻也不好多說什麽,最後只能說:“我去給您打水洗臉。”
源賴朝神情茫然,點點頭,門被打開,夕陽的餘輝照了進來,他禁不住閉上眼睛。
伊東大人恨死了他,覺得是他害了自己的女兒,恨不得吃他的肉,如果不是當年自己奶娘的女婿幫忙,現在他恐怕已經成為千鶴丸外公的刀下之鬼。也多虧了奶娘的女婿,北條時政大人才肯接納自己,給予一個安身之所。
“哎呀,都這個時候了,绫子夫人的信應該又會到了。”藤九郎一邊準備生火做飯一邊想說點讓主人開心的事,什麽才能讓主人開心?那必定是绫子夫人的信了!每年一封,同時還會送很多衣服和用的東西。記得上封信說她還在宋國,還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實在有趣。
“阿绫的信?”賴朝搖搖頭,“怕是,今年不會收到了吧。我們并沒有告訴她,到了時政大人這裏。”
藤九郎手一頓,很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完了,绫子夫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以後恐怕大人都收不到绫子夫人的信了。這些年,全靠绫子夫人的信,才能讓大人從陰影中走出來,每封信大人都小心保管,時不時拿出來來回翻閱,一看就是半天,以後都收不到了,怕是大人又要回到陰影裏了。
“這個,說不定绫子夫人收不到您的回信,就找上門來看你了呢,哈哈!”藤九郎幹笑着,自己都覺得不可能。
“賴朝公子,賴朝公子!”門外響起女孩子銀鈴般的聲音,一身朱紅色小挂的北條政子*跑了進來,小臉紅撲撲的,煞是可愛。不知怎麽,她對這個憂郁的公子很有好感,不顧父親的命令時常來偷偷看他。
“政子小姐,政子小姐,我們公子要梳洗一下,不方便見您,您先等等。”藤九郎苦哈哈地勸道。
“不是我,是有人來拜訪賴朝公子!”政子跺跺腳。
“拜訪我?”賴朝側過身,看着她,神情漠然。
政子臉紅了一下,“是的,來拜訪公子您的,那個人說,”小姑娘也很疑惑,“那個人說,她是你娘!”
“哈?”藤九郎差點沒笑出聲,“我們大人的母親由良夫人很早就過失了,怎麽會……大人!”他瞪着眼睛看着自己主人,這是他被流放以來第一次這麽激動,就連千鶴丸公子出生都沒這樣過。
“那個人,在哪兒?”源賴朝全身都在顫抖,他抓住政子的手,盯着她問道。
政子忍着痛,“在我爹爹那裏……賴朝公子!”
源賴朝飛一般地離開了自己住的小院,心撲通亂跳,臉上不覺露出久違的笑意。
只有一個人,敢說曾做過自己的母親,全天下,只有一個人。
北條家的主屋,北條家的家主北條時政,妻子阿牧,連帶着孩子若幹和好友若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前面的這對母女。
“那個……”時政幹笑着,“您真是賴朝公子的……母親?這麽年輕,實在不像……”
“準确點說,是曾經當過他的母親。”女子狡黠地笑笑。
“當過?”時政貌似有點明白,“啊,您是義朝大人的……”
“啊,不是。”女子微微一笑,“比起那個,阿牧夫人,”女子看向時政的妻子,“不知道布料的花色您喜不喜歡?”
“哎呀绫夫人您太客氣了,這布料多好啊,還有這些水粉,這麽柔軟細膩,絕對是上好的貨色啊!”阿牧看着面前的禮物,恨不得現在就帶回房間好好欣賞。
“阿牧!”時政瞪了妻子一眼,連忙轉過頭賠笑着說:“不好意思,這個,內人出身粗鄙,惹您笑話。”
“時政大人何處此言?女為悅己者容,阿牧夫人美麗大方,身為丈夫的您才會有面子,對不對?”女子搖着水藍色桔梗花桧扇,淡淡笑着。
“就是就是,還是绫夫人會說話。”阿牧忙不疊點頭。
時政的兒子,不到六歲的小四郎坐在一旁,不開心地嘟嘟嘴。這個女人,真是丢盡了家裏人的臉,也不知道父親喜歡她哪裏?比起自己的親生母親差遠了!想起親娘,小四郎有些想哭。
這一切都被來訪者看在眼裏,女子指向小四郎,問時政:“這位就是令公子?”
“啊,是,正是犬子。”時政說。
“真是可愛的孩子。”女子對男孩招招手,等他過來後将他抱在懷裏,“你叫什麽名字?”
香香軟軟,又暖和。小四郎害羞地坐在女子懷裏,看着對方溫柔的笑容,真的好像母親。他吸吸鼻子,眼圈有些發紅,又怕被父親發現挨罵,就幹脆抱緊了女子的脖子,小腦袋埋在女子肩膀裏,悶聲說:“我叫小四郎。”
“小四郎!真是太失禮了!”時政覺得丢臉,剛要斥責。
“不要緊,”感到懷中孩子瑟縮了一下,女子柔聲說:“我有個兒子,比女兒大一歲多,現在老成的不像個孩子,我想抱他他都不好意思。如果有個像小四郎公子這樣可愛的孩子,我天天抱着。”她看向小男孩,颠了兩下,“你說對不對,恩?”
“母親,你還有我!”女子身旁的小女孩義正言辭地抗議,“你不能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你這什麽亂七八糟的,哪有這麽用的。”周圍人竊笑,女子哭笑不得,“你不發脾氣了?”
“我再發脾氣你就把我抛下,帶着他回家了!”小姑娘站起來,扯扯小四郎的袖子,一挑眉,“你下來!那是我母親!”
小四郎緊緊抱住女子的脖子,雖然不說話,意思也很明确:我就是不下來!
“小空,不能沒禮貌。”女子皺眉,“弟弟比你還小呢,卻比你懂事多了。你快坐好,讓人笑話。”
“我會坐好的,不過他也要下來!他比我小不了多少!”小姑娘堅持。
女子剛要說什麽,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後只聽“砰”的一聲,門被大力拉開,聽到身後的喘息聲音,女子回過頭,看向來人:一個皮膚蒼白的年輕人,如果去掉臉上邋遢的胡茬,應該是個很英俊甚至可以說俊美的家夥;一件半新不舊的青色直垂挂在如同竹竿的身上,如同一件寬大的袍子;可能因為來得急所以沒有穿鞋,來人的腳上全是泥土。
雖然長大了許多,雖然頹廢了許多,但女子還是一眼認出了這個在自己身邊數年的人,“好久不見,禦曹司。”女子微微一笑,如春風一般溫暖。
年輕人站在門口,眼睛盯着女子含笑的雙眸,勉強壓制住即将要奔騰而出的情緒,顫抖的聲音說出了一個讓他一直挂念的名字:“阿绫……”
女子眼睛一眯,站了起來,微笑着走到他面前,然後,擡手給他一個暴栗。
“叫夫人!”女子一叉腰,“你母親當年可是告訴你們幾兄妹:要像聽她的話一樣聽我的話!所以,我也算是你半個母親!”
“……我母親讓我們聽你的話,沒讓我管你叫娘!”賴朝咬着後槽牙擠出這一句話。
“那我不管,我只按我理解的意思來。”女子看似不講理地揮揮手,然後一屁股坐了下去,對時政等人笑道:“真是不好意思,這孩子有點欠管教,以前我沒有教好他,呵呵呵。”
“誰是你的……孩子!”賴朝瞪了她一眼,卻還是不自覺靠着她坐了下來。
“這個,感情真好啊,哈哈哈!”衆人陪笑着。
“我看大的嘛,呵呵呵!”女子咯咯一笑。
這時候,政子也回來了,一進門就看到自己弟弟賴在客人懷裏不肯下來,不由大窘:“小四郎,下來!”
“不要!”男孩抓緊女子的衣服。
“這位就是政子小姐?”女子從懷中摸了一樣東西,遞給了政子,“這是給你的禮物。”
看到女子手中的東西,政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連忙接了過來,“好漂亮的小刀!”
“這是某個游牧民族的東西,純銀打造,既可以獵殺獵物,也可以防身,很實用。”女子笑笑,“世道艱難,女孩子需要這麽一件東西防身。”
“多謝绫夫人!”政子很高興,愛不釋手。
“政子!”時政覺得很丢人,自己的女兒本來就有點男孩子氣,現在可好,都傳到別人耳朵裏了。
他這邊覺得尴尬,那邊阿绫的女兒小空好奇地看着源賴朝,走近他問道:“您就是賴朝……叔叔?”她實在叫不出哥哥這個詞,母親都比他年輕!
“這個,你就叫叔叔吧,對,我是賴朝。”賴朝笑笑,沒有糾正小姑娘。
“我母親說你是貴族出身。”小姑娘說。
“貴族?”賴朝慘然一笑,“過去的事了。”
“哦,怪不得。”
“怪不得?”賴朝納悶。
小姑娘嫌棄地看他一眼,“賴朝叔叔,你已經很久沒洗澡了吧,身上都有味道了!”
賴朝,心在滴血……
擰擰女兒的耳朵,阿绫擡頭看向略顯尴尬不覺聞自己身上有無異味的時政,“說起這個,我可能要在這裏叨擾一些日子,放心,入道大人知道,不會讓您為難。”
時政摸摸鼻子,“那好,那好。我讓人把上房收拾出來……”
“不必那麽麻煩,就住他旁邊就行。”女子一指賴朝。
“這怎麽行……”
“沒什麽不行,不過有件事需要麻煩您,就是我們母女有個習慣,每天都要洗澡,”見衆人咋舌,女子微微一笑,示意侍女打開帶來的小包裹,金燦燦的光芒晃瞎人的眼睛,“一點小心意,您多費心。”
“哎呀,這怎麽好意思?您就安心住下來,不就是洗澡嘛,有什麽難的!”時政還未發話,阿牧一把将那一帶金子搶到手裏,笑逐顏開。
北條家衆人:丢人!
作者有話要說: 必須要說明一件事:政子這個名字,是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後,北條政子成為命婦時現取的,至于以前叫什麽,真不知道,史料上也沒有寫,至少文中現在的她肯定不叫政子。但為了寫作方便,還是暫且這麽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