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根沒有将存在過的痕跡留于這世上的必要。
從生至死,除了那個男人外,不會有人記得他叫做甚麽,也不會想知道他叫做甚麽。
大家都選擇性的忽視了他。
因為他是一個秘密。
他是甚麽,他或許是一團霧,從衆人眼前飄過,卻絕不是空氣。
那麽掰個甚麽好,蘇霧?
想到這兒,他又恍惚了下,是啊,他是個秘密。秘密是不能公諸于世的,那麽,今天遇見的這個人,還會再遇見嗎?
不會了。
「你告訴我叫甚麽,我便也告訴你我叫做甚麽,這樣下次來,我還可以繼續找你玩呀。不過你這地方也真是偏僻,要不是我剛才在你們蘇家逛迷了路……」
「我并非蘇家人。」他終于開口。
「啊?」
「我說我不是蘇家人。我家人曾受過蘇家恩惠,於是,我成了遺孤之時,蘇老爺子憐我可憐,便收留了我在這借居。」
他在心裏面突然蒼涼的笑了一笑。
是了,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習慣說謊話。謊話信口拈來。他嘴裏從沒有一句實話。
是了,沒有蘇家這個榮耀的庇佑,她大概也不會想要繼續找自己來玩了吧。
真是奇怪呢,童音稚嫩的四字——「找你來玩」,多麽平常,入得他耳朵裏又是那麽的不平庸。
「那你到底叫甚麽啊?我下次也好跟蘇叔叔說一下我找住在他家的誰玩呀。」
心跳漏了幾拍。
「你做甚麽想找我玩?」這是他回過神來的第一句發問。
「你這問題真奇怪,我想找你玩,於是就找你玩咯!」
我是想說,那麽多人……怎麽就想找我了,我上面哥哥姐姐也有好幾位,怎麽,偏偏就是我呢……
因為我被你打傷了吧。
因為你過意不去了吧。
因為你看我覺得可憐吧,於是想同情我罷。
「我不會告訴你我叫甚麽的,我也不想知道你叫做甚麽。我不需要朋友,你也不需要再來找我。現在,從這裏,出去。」
哪怕他一身鮮血。
哪怕他開口虛弱。
可是,那股子隐隐約約若有若無散發出來的氣勢,還是激的她一愣。
她也不知道怎麽了,有點被他那最後一句的氣勢給吓到了。
於是匆匆撂下他便打算跑了。
及至門邊又頓住,回過頭來,像是還想開口說甚麽,卻發現他已經擡起了單只胳膊橫搭在了眼前,似乎是很煩再見到她。
可能這個人,是因為他自己的名字很不好聽,才不喜歡別人問起他叫甚麽吧!
反正大哥老是同自己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麽他不喜歡別人問,自己也不要說,別惹他不開心就好了!
而且,這……這不知道名姓也沒關系,她只要記得她想同這個人玩便好了。
「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撂下這句話,像是生怕聽到他的反駁一樣,匆匆跑掉了。
那一夜雪未停。他未下過床。每天喝藥都喝飽了,還吃甚麽飯。
第二夜雪也未停。他也未下過床。
及至開了春,他也沒能下過床。
像是一只提線木偶,在拼盡全力的修修補補那些搖搖欲崩的線。
小半年過去了,他的傷才養好了些,人間三月春,倒是趕了個好時節。
他搬把藤椅到檐下,繼續看他的藥書。
他從小就天賦過人。
此刻拿在手裏這卷藥書,便是到了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神醫手裏,都得琢磨個大半天才能看懂一頁,他卻只用半柱香的時間,就翻過一頁。
比起他那氣死人的天賦,還有他那過目不忘的本領。
因此,他從未忘過那日那個信誓旦旦說着「我明日再來看你。」,卻到了明年都未見着片刻影蹤。
人間三月春風輕拂面,順帶捎起他那一頭青絲,也吹散了藤椅旁袅袅升煙的茶香之氣。
滿院寂靜幽香鋪陳開來,天地萬物之間,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差點沒撐過這個冬天。
這個院子,是不會有人進來的。
連那個男人也不回進來了。
他笑,弟子規,三字經,這些他小時候便能倒背如流的東西,在他看來全是狗屁。
他不需要親情,不需要友情,也不需要愛情。
這浮塵人世,他便合該着是一個畸零人了。
他繼續默不作聲的笑。
笑那個差點一掌要了他命去的那個女孩,估計便也是自己傷重時的一場荒唐夢吧。
許是自己一覺,從四歲那年被廢經脈之後,一覺睡到了如今罷?
又想起過往種種。
又想起大夫人。
他唇邊的笑斂了一斂,爾後漸漸收至平靜,再無一絲弧度。
那個女人,他恨不起來。
她沒錯。
他也沒錯。
可自己,也是無辜。
無辜,不無辜?
他又微微蹙起了眉頭,這等事情,那時候還太善良的他,一直不敢去深思。
抛開這些煩心事不想,他扣了書本至膝頭,伸手去勾旁邊圓桌上的一杯新茶。
一口茶剛及入腹卻險險給噴了出去,餘光瞅見旁側的草叢聳動了幾下。
這裏……是不可能有除他之外的活物了。
右手下意識的揣進左袖裏,握住胳膊處那個叫他淬了劇毒的佛珠,雙眸卻淡然的望着前方,好似壓根沒發現異常似的。
草叢又聳動了一陣。
突然滾出了一個紅色的團子。
團子突然伸展開了手腳。
「嗳呀娘喂!擠死老娘了。」小姑娘起身,扯了扯衣服,捶了捶腿,一邊從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大堆往外掏着帶來的東西,零零散散擺了一地,這才又單臂一伸,另一只手掀起了前襟,兜住了那一堆小玩意,方才轉過身來。
像是沒想到會直接又在屋外見到他似的,吓的她「啊……」了一聲。
嘀靈桄榔的聲響持續了三四秒,東西再度零落了一地。
他單手持着茶杯,單手扶住了扣在翹起二郎腿上的藥書,就那麽默不作聲,卻像是探究着甚麽似的,盯着她看着不停。
她被他盯着半晌說不出話來,大半天之後才從剛才那兩相對視中晃過神來。
揪着衣擺結結巴巴道,「我,我被我爹爹和哥哥關了大半年緊閉,這是才偷跑出來,我就想着來看你了。」
這倒終於是有點女孩子的樣子了。
他驚詫的放下手中杯,心說要不然以剛才那足以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一幕,他合該着以為他交了一個喜歡男扮女裝的朋友。
轉念一思及此,自個兒倒把自己個兒吓了一跳——恁地便認她做朋友了?
於是眉毛般不自覺的略微蹙起。
她看着他又慢慢擰起的眉頭,心顫了幾下,可随即也不樂意了,她在家也是所有人都寵着她,別人上趕着同她做朋友的,他們都很喜歡自己,這個人便讨厭自己到如此地步?該不會這人是小肚雞腸到還記得那許久之前的仇吧!
她尋思了一會兒,覺得一定是這樣的。
便突然把衣襟撕開了些,袖子也撸起了些,便氣勢洶洶的沖他去了。
倒是把他吓得一愣,不自覺的把書本拿起來護住了胸口——她、她、她她這是要做甚麽?
「想咬我一口,還是想打我一掌,你随選,別生氣了好不好!」
這一聲雖然童音仍在,卻吼得豪氣沖天。
他歪着頭看了她一會兒,仍舊不說話。
她也眨也不眨的盯着這個人看。
她心說,這人真好看,比她大哥都好看,比她家那一大堆公認的美女美男都好看。
此刻他也在心裏想——這姑娘也真好看,竟然比自己都好看,只是莫名其妙覺得,那性格白瞎了那一副長相。
眼睛裏漸漸露出點愉悅的光芒,心底裏也漸漸浮現出玩味的念頭。
倒是個好玩具呢。
於是,他慢慢,慢慢地對着面前的這個女孩子勾起了唇角。
一笑,拂開了人間所有璀璨。
他的嗓音溫柔,不複初見冷清,他輕聲道,「你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元旦番外 初遇(下)
於是她也笑,暖的能融化這世間所有冷清,「是呀,我來啦!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或者還在生我的氣呢。」
「沒有。從未有過生氣這一說。」他緩緩伸出手去,罪惡的魔爪不動聲色的舉起,他繼續柔聲道,「靠我這邊點,我現在沒有太多力氣。」
她便聽話的往前了幾步,湊到了他藤椅邊。
他的手觸到她肉肉的臉頰,略微揉捏了幾下,於是他很開心的笑了。
手感很不錯,這人應該也很好玩。
雖然覺得他的目光有點奇怪,可是她還是乖乖的站在原地任他搓揉着。
他繼續柔聲道,「你怎麽從那兒進來的?」
「啊,我回去,嗯……身上帶着你的血腥味,被我哥哥知道了,他問起,我就坦白了。後來他就跟我說,讓我別來找你了。說,就算是我來上門找了,你們蘇家也不會讓我進的。於是我就想了個辦法,從狗洞那裏鑽進來了啊。」
「那兒怎麽會有個狗洞。」他蹙了蹙眉,手卻仍舊不肯離開她的面頰。
「我鑿的呀。」
他的手一瞬頓住,神情十分複雜的将她望了又望。
她仍舊笑嘻嘻的,這時像是想起了甚麽似的,趕忙跑回去把那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又捧了回來,獻寶一樣的捧到了他面前。
「喏,給你的!」
「我不需要這些東西。」他眉間未展,也不知道在外面甚麽亂七八糟的店面上買的,幹淨又不幹淨?
他向來不喜碰別人碰過的東西。
一瞬間也失去了繼續玩下去的欲望,他恹恹的收回手,「你今次說是偷跑來的,還是快點回去吧。」
「是呀,會被他們發現的,我這也着急回去了。我就是來看你一眼傷勢怎麽樣了。沒事了吧?」
「無礙。」
「我不知道你為甚麽從小就病怏怏的,可是你多笑一笑啊,多笑一笑病就好了。」
他當真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甚麽了不得的笑話,像打量一個傻子一樣望着面前這個小姑娘。
「你笑起來可好看了!」
「沒你好看。」他有氣無力的回。
「你……」
「你快回去吧。」
「好。」她不再說話,将東西固執的塞到了他懷裏。
他一愣,心說又要丢一件衣裳了,可是這些東西怎麽處理也是個麻煩……他也不想讓別人發現她的存在呢。
她的輕功看來不錯,繞過了蘇家那麽多……不,大概也不能這麽說,他這邊雖然守衛也嚴密,但是沒人會想到要去盯着一個狗洞看吧,畢竟如果是想對蘇家不利的人,大抵是鑽不了這麽一個小孩子鑽進來都費事的狗洞。
可是……
若是真想對蘇家不利呢?
……
後來,當他叫做蘇提燈之時,他未曾想到,那個姑娘,竟然叫做公孫月。
這,大概也是一種羁絆吧。
……
眼瞅着那抹紅又費事的沒去了大半個身影,他才故意使壞開口道,「你下次甚麽時候來?」
果不其然又見她費事巴拉的咕蛹了回來,坐在那個洞口邊,撥弄了下頭上的雜草,思索了會,這才複又擡頭認認真真道,「不曉得。」
「不必再來了。」他冷清下嗓音,一抖衣袍,将懷裏的東西棄到地上,回了裏屋。
她坐在地上愣了會兒,有些不解,有些失落,空張了幾次嘴,還是作罷,灰溜溜繼續鑽了狗洞跑掉了。
他回屋之後仍舊自顧自做自己的事,剛才那話他不是在賭氣,純粹是在使壞罷了。
拿着燭線繼續撥弄着香燭,他的唇邊漸漸浮現起一個惡劣的笑容。
只是,事态又是從甚麽時候開始改變了呢?
是從她第一次渾身鮮血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緩緩倒下?
是從她好不容易睜眼,拽着他的袖子苦苦哀求道,「藏我小住一陣子,別讓我爹爹和哥哥找到,我傷好了就回去。」
爾後又調皮眨着眼同他道,「你是小神醫,你能治好我的是吧?」
還是從她第一次在飯點塞了自己一嘴豆沙糕,還渣滓撲棱棱的掉了滿床的時候?
又或者是……傷重的夜裏她安靜的卧在自己那張從不肯讓旁的人碰的小床上安眠的樣子?
多少次走針活活驚出了自己一身冷汗。
他當年的神醫之路,也可謂是叫她逼着走上去的。
萬一……這個有血有肉拿自己當了朋友的人……活生生從自己眼前消失了呢?
他甚至不敢想。
第一次不嫌棄與別人有接觸,第一次那麽強烈的想要抱着一個人。
那個月夜裏,他盯着她光潔的脊背上一片縱橫的刀劍之傷,顧不得她疼,也顧不得鮮血未止,就那麽顫抖,卻又虔誠的從後面輕輕擁住了她。
「活下去。活下去。我不要你死。你別再管閑事了好不好?」
「不行……我要……做……女俠……我要替我的朋友……報仇……他們……死的太冤枉了……這個世界……有太多壞蛋……我要……殺光……他們!」
傻子。
十足十的傻子,這個世界有沒有壞蛋跟你甚麽關系!
你活好你自己便不錯了!
傻子!!!
他将紗布從她光潔的身上一層層一圈圈繞過去,那時都是小孩子,心中也起不得半分旖旎念頭,卻莫名的,莫名的産生一種不可以自抑的情愫。
那種情愫很失落。
因為他,竟然不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還可以為了其他——那些所謂的,她口中的在江湖上結交的「朋友」而去報仇。
這便是所謂的快意江湖,恩仇未泯麽?
他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冷寂裏。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邊。
可卻遠的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第一次放下一直端在她面前的架子,用她的話來說,那便是「你倒是終于肯降下雲頭跟我說話了。」
他哀聲趴在床邊,勾着她發梢一遍遍問,「你別再去管江湖事了成不成?這個世界上的惡,你是消不完的。」
「我最不喜你這種消極的态度。」她歪了頭,看着窗邊的明月,嘴角卻挂了抹得意的笑。
耳邊是他重重的嘆息聲。
他自知,這次的架子一放下,日後就別再妄想在她面前端起了,可她還竟然如此不給面子。
夜融的深了,她繼續躺在床上養傷。他坐在榻邊默不作聲。
寂靜的夜裏甚麽都看不清楚,可她知道他在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正如此刻,她也目不轉睛的看着他。
「女俠,」他嗓音裏冷清之意甚濃,「是不是若不是想着要為民除害這些事,你也不會想到要順道來我這溜一趟了。」
她怔了片刻。
若說起先是獨獨為了見他來的,已在年歲不知不覺的轉移中,換了重心了。
他說的不假,自己……每當行俠仗義,又不能借着公孫家這個名號時,只能一身夜行衣,受了傷也不敢回家去,怕被爹爹和大哥罵。畢竟公孫家的女子去做那些個劫富濟貧的勾當,确實聽起來太做作了。也……太危險了。
誰不想打破江湖上這四個神話一般的存在。
他們即使是神,卻也是邪魔之流的靶子。
那時候,江湖上的惡人遠遠沒有現在平靜。
他們都在伺機而動。
可惡人們毀了多少,便有善人們救回多少。
她看不得她的爹爹娘娘哥哥姐姐都能出去幫忙,可她因為年歲太小的原因還要留在家裏。
她年歲是小,可功夫已經很厲害了!
她也要出去幫忙……她要救天下于水火之中,能幫一點是一點……
於是,她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她又不得不深思,現在這個當初被自己打了一掌的人,又到底算甚麽了呢?
久久不曾聽得她回答,他卻已了然了這個答案。
默不作聲的在暗夜裏垂下眼睫,就如斷開二人之間的視線膠着——你走你的陽光路,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們,并非同路人。
我斷沒有叫你強行陪我葬于這冷寂屋裏的理由。
你有太多屬于你廣闊的天地。
你要看這天地浩大,你要看這風雪無常,你要看這由你盡了一份力換來的盛世太平。
那一次,她的傷好了之後,走的很匆忙,匆忙到未曾與他只會片言。
第二天起來望着那空空如也的床上,他只是換了個姿勢,繼續卧在榻上睡覺,可是拳頭卻不由自主的在袖中握緊,又握緊。
那些她逼着自己吃飯的時光。
那些她狀似無意卻又恰巧戳中了自己心意關心自己的時光。
都統統一去不返了。
他有一件事沒跟她講。
本來是有機會講的,只是他現在知道,沒必要的。
「我要去南疆了。」他走到窗棂邊,單手一遍遍摩挲着那個橫木。
她跳窗的姿勢永遠那麽好看,輕巧的不得了,單手好似在這輕輕一點,便靈巧如狡兔般欺身進來了。
「我要去南疆了。」他又喃喃了一遍。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說給這空寂的院子聽。
許久許久,從天光大亮站到了暮野四合。
他空洞着那一雙斂盡天下所有光彩的眼眸,淡聲道,「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塵埃中,有甚麽東西,咣嗤一聲炸了個幹淨。
再見。
我們從沒有要過彼此的名姓,茫茫塵世之間,便是想作一個留念都不得。
卻真的好慶幸,我曾遇見過你。
他那時候,善良着,天真着,不願深思着,純粹的想保留這份美好不撒手。
於是哪怕遠赴了南疆,他也不再有任何怨言。
沒關系了,都沒關系了。
因為好像只要還活着,就能延持一份思念。
不思既不得,不得便不傷,不傷便不妄作,不妄作便四大皆空。
可他也沒想到,他花了六年的時間,想去忘記那個雙眸一彎便美好如天上星的女子,卻把思念勾勒的刻了骨入了髓。
只是他向來是一個太理智的人。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為甚麽呢。
不為甚麽啊,他是個廢人,他是個病怏怏的人,他提不了劍,他怎麽護得她一生平安呢。
可他統統不說,不哭不吵不鬧。
永遠帶着悲天憫人的笑。
他不動聲色着靜研蠱術,卻總在找法子,希望能恢複他那一身好的脈絡,這樣……他也能去試着練劍練內力了……
只是,這樣的法子沒找着,卻無意間看到了一個更奇怪的蠱術。
要不是他天資過人,要不是他過目不忘。他都不知道自己重新踏步回中原那一夜,他會怎麽樣。
那是多麽喜慶的一天啊。
鞭炮聲響足了十幾條街巷,迎親的隊伍和流水桌從這頭長長的鋪到了見不到尾的那頭。
前堂的新郎還在四處敬酒,新娘便在屋裏頭安心等着。
等着四下寂寂了,他這才,默不作聲的穿着一套同樣的喜服,推門進去了。
臨得真正推開了這扇門,他忽又想起剛才在後門處,那個天真的小小孩童一臉認真的仰臉看着自己,「先生,這次事一成,你便要留在中原了麽?」
是啊,可以以名正言順的理由留在中原了,留在……蘇家。
他又默不作聲的摸了摸袖中匕首,然後鎮定了心神,一步步向面前那個身材窈窕的溫雅女子走去。
他不急着揭開她的蓋頭。
他甚至根本不想知道她是誰。
管她是誰,她反正不是自己要娶的那個人就是了。
他又在心裏有點替這個女子惋惜,你再賢良淑德,再三從四德,也無非很快就會成為一具屍體了。
只要我拿到這個東西,我就能回蘇家,光明正大的回蘇家。
那個冷清小屋還能留給我麽?
那個雜草叢生的狗洞還在麽?
那個少女……可是還能再遇見嗎?
他裝作腳步虛浮的醉酒之人跌跌撞撞的走近,寬大的喜服袖子還不小心帶滅了桌上的蠟燭,他便嘻嘻笑,索性将新娘撲倒在了床上。
單手按住了她臉上的蓋頭,她的雙手也慢慢纏繞至他頸間。
他單手從她腹前緩慢滑至那微微聳起的胸前,卻突然住了手,俯下身來冷冷清清道,「娘子……」
右手袖間的匕首也合着言語飛快展露,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的直插心腔。
而他自己脖頸上纏的紅線卻在這生死關頭頓了一頓。
要不是她收了手,那麽自己這顆項上人頭也早落了地的罷。
原來……蘇家從未想真把自己認回去,只不過是怕那真正的「小兒子」命喪在此了吧。
可是,她又為甚麽停了手呢。
大紅的蓋頭還蓋在她臉上。
他卻突然有了一個很糟糕的預感。
很糟糕很糟糕。
她雙手慢慢的,慢慢的松了那鋒利如刀尖般的紅線,聲音已帶了幾分哭腔——「怎麽……會是你呢……蘇家小公子……明明不是你啊……」
他顫抖着,甚至不敢去揭開她的蓋頭。
「讓我……再看你一眼……快啊……」
喜慶的大紅蓋頭被人狠力扯開,他看到了他那張日思夜想的臉。
我的月娘,你知不知道,你美如天上星。
「你到底……叫做甚麽呢……我喜歡……你啊……」
「你不會死的。」
他卻突然笑了。
造化弄人不是麽?!
這世上沒有報應這一說,我就活生生造出個報應來!
他永遠是最冷清又最理智的人。
他毫不猶豫的拔掉了插在她胸前的匕首,鮮血噴了他一臉一身,他卻連看都沒再看床上這個他日思夜想的女人一眼,而是毫不猶豫的跳下床,重新點起了桌上的蠟,然後重新坐回床邊,這個他殺了他心愛之人的匕首,沾染了他心愛之人鮮血的匕首,緊緊握在他自己手裏,爾後毫不猶豫的向自己左腿剖去。
他在南疆的時候分解過無數或活的或死的動物屍首。
因此,他将自己那根左腿小腿骨剔出來的時候,速度很快。
快到就那麽幾個眨眼的瞬間。
他又一把削斷了她的一縷青絲,又強忍要昏厥過去的疼痛,反手削了自己的青絲,快速将兩股青絲纏在了一起,又在蠟燭上纏住了,最後,将末端栓在了那根白骨之上。
「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忍了十六年了。十六年多少人做過多少對不起我的事。此時竟然還要拿你我二人的緣分做玩笑。老天爺實在太過分了。」
「實在太過分了。」
他不去管自己血流如注的腿。
因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不能作為一個人活着了。
我是你的祭祀之物,月娘。
我的命拴着你的命。
你一定會活下來的。
他又反手抽過那匕首在自己左手手心劃了好幾道,劃出了一個詭異的圖形,然後抓住了那根腿骨垂下的蠟,淡聲頌起一個所有南疆蠱師都未曾聞過的蠱陣。
缭繞的黑金之霧從那蠟燭之上緩慢燃起,爾後缭繞了一整個屋子。
霧氣缭繞到已經看不見彼此了,他卻準确無誤的單手捉住了她的手。這才有勇氣,在自己胸前,極其極其緩慢的劃了一刀。
他将手伸前,刀尖上的鮮血滴滴落入了那蠟燭之上,燭光猛然爆亮。
蠟油滴落在地,卻沒有凝固,反而像是融合了甚麽蟲子一般,慢騰騰的在地上咕蛹了起來。
他在霧氣缭繞裏,将一切都看的分明。
直到滴到再沒有蠟油,耗盡了這一支蠟燭,他從地上撈了一把,将緩緩從蠱陣中被召喚而出的小小冥蠱,扔進自己這已經空掉的左腿小腿之中。
爾後仍舊拿了月娘的青絲做線,縫補了起來。
真正的新郎踩着虛浮的步子入了室內。
嘻嘻哈哈笑了幾聲,外面的人群聲這才不鬧騰了。
你瞧,大戶人家也是有大戶人家好處的。沒有那勞什子陋習,此刻,周邊全都寂寂了。
他知道那人走進,帶着點不耐煩道,「東西拿到了嗎?」
「拿到了。」
「拿到了就快點走,我帶你回蘇家。」
「好。」
「東西呢?」
「在這裏。」
在蘇家所謂的小公子靠近自己身體這一刻,他的匕首準确無誤的紮中了他的心腔。
又在早已鮮血淋漓的左手掌上再度劃了一個詭異的符號出來,又在尾指上拉了一刀。他輕輕點于他這個哥哥的眉心,上下各擴了一道。
然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哥哥,一路走好。」
語畢,屍體如煙消。
左手手上的蠱印奇異的亮了亮,他取過一支蠟燭來,又打開門取過門口上的一盞罩燈來,再度盤坐于地,起了蠱陣。
将罩燈并着那個耗盡了的蠟,且燒着了青絲的一小灘和在了一起,他重新扯下簾帳的線,将燈籠和他的腿骨拴好。
接着坐在已經死去的月娘床邊,持着那個仍沾了血的匕首,細細打磨起那根腿骨來。
甚至還有閑心想想,日後要再加個甚麽玉罩,襯得好看點。
燈盞在他打磨那根『燈柄』的時候,默不作聲的悄悄燃着了。
泠泠月下,這個年僅十六歲,風華絕代的少年笑的有些入了魔的瘋癫,他吃吃的笑個不停,過了半晌,咬着下唇才止住了笑,咬出了血,才笑出了淚。
他單手死死的握住燈柄,咬緊了牙關,顫聲開口道,「月娘?」
床上的少女睜開了一雙空洞的眼。
空洞的望着自己。
可他分明通過這具軀殼,看到了那個愛笑愛鬧愛蹦愛跳的靈魂。
他笑的更将狂妄了。
他将她攬入懷,拿下巴一遍遍去蹭她的秀發,「月娘,月娘,終有一天,我會叫你真正醒過來的。」
他又哭、哭紅了一雙眼,「你說你。早告訴我你叫做公孫月,便不得了?」
頓了會,他又喑啞道,「怎麽偏偏是你呢……」
怎麽,偏偏……是你……呢……
沒關系,其實你是誰,誰是你都不重要。
我會讓你活過來的。
我們會在一起的。一定會在一起的。
「你不是問我叫做甚麽嗎?」
他笑了笑,嗓音如故冷清,一雙眼也失去了光彩一般癡癡的對着窗邊月圓望得出神。
「我想到了一個好名字,我終于可以告訴你了。」
「我叫做蘇提燈,公孫月,我叫做蘇提燈你聽不聽得見?我會娶你過門的,到時候我會昭告天下所有人。我蘇提燈,娶你公孫月過門。」
「我會帶你回南疆。嫁了夫家,便要随夫家走。我不會再放你回來了。你一輩子都要跟着我,我去哪兒,你去哪兒。」
「公孫月,你會活過來的。」
你一定會活過來的。
只要有我在,就絕對不會讓你死。
我大概是這輩子都拿不了劍了。
可這沒關系。
這一點關系也沒有。
我的蠱術,天下無雙。我能護得了你一世周全,別說一世,生生世世都護得。
只要你想,只要我有。
便是沒有,這天上地下,也沒有我拿不來的東西。
「公孫月。」他在月下,緊緊抱着懷裏這具同他一樣身着喜服,卻涼如寒冰的軀體。一遍遍的,不肯罷休着癡喃她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初遇這個講 蘇提燈和公孫月二人的小番外 我某些地方寫的并不太詳細
有些地方可能多一筆帶過這樣
是因為我本身在寫的正劇裏 後面部分 蘇善人回憶公孫月的時候會有詳細的描寫
所以我就不想在這個番外裏多啰嗦了
嘛,不想寫重複的東西給你們看=w=
所以這個番外更偏重的是解釋下那個冥蠱和蠱燈的由來。
以上。
接下來要更的繼續是正劇了。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