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卷七 ,花枝碎骨(五) (1)

前番種種跡象一旦表明了薛黎陷極有可能是跟自己擁有同樣血脈的人,蘇提燈反而在跟沉瑟發洩完了之後,冷靜下來了。

躺回竹屋內小床裏,安靜的看着綠奴給自己掖着被角,忙前忙後,沉瑟只喝了一杯茶就回自己屋去了。

現今他的這個小屋在沉瑟的左邊,再左邊的屋子是月娘和十七在的。右邊是沉瑟,沉瑟的右邊才是薛黎陷。

薛黎陷右邊其實還有一間客房的,不過烏椤大概是不來了。

那傻小子,雖然處事不大靈光,但是武功和蠱術都是還行的,除了頂了一張怎麽看怎麽少年的秀氣臉龐,大抵坐不穩妥那個位置,可是,真要坐上去,別人也是能服軟的。

因此蘇提燈不大擔心烏椤為了追一個區區鬼笙而損了性命,便不太管這茬了。

剛才偶然得知極有可能的真相,又見了這生平的唯一摯交沉瑟,便忍不住統統同他講了心下種種猜測,可這一講完,內心反而能靜下來了。

此時最是亂不得,更不能顯得不同尋常。

要穩,要忍。

蘇提燈為自己起先在池邊又是喜極而泣又是撒潑賣瘋的種種舉動有點略微頭疼——果真,哪怕隐忍十多年,再度牽扯到蘇瞳的事,他還是穩不得的。

又有些輕微的羞赧,怕沉瑟笑話了自己剛才那一系列癡傻舉動。

綠奴把燈籠放置到他家先生慣常放的床尾去,便搬了個小板凳坐到了床旁邊,雙臂擱在床邊,趴了上去,「先生還需要甚麽嗎?」

「不必。」蘇提燈溫和的沖他笑了笑,哪怕他這個笑容在綠奴眼中,看起來是虛弱無比。

「那好,先生快歇息吧。」

「我才睡了三天足,豈是能再休息得了的,你再把沉瑟給我叫回來,我有事想同他講。」

綠奴點點頭,飛快的跑出屋了。

不消片刻沉瑟便來了,扇子在手中轉了幾轉,沉大公子有些不解,冷漠問道,「還有甚麽要交代的事?」

「你且來。」蘇提燈費力的往裏靠了靠,他現在五感未失,於是這渾身上下,脫離了那能抑制痛楚的池泉來說,還是極度鑽心的。

沉瑟蹙了下眉,還是快步走過去了,一把按住他在被子裏亂咕蛹的身體,有些不悅道,「怕是日後吃不了痛楚了,今遭要嘗個遍?」

「上來,陪我會。」

沉瑟收了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爾後将扇子一展,「你這是活的不耐煩了?」

「好罷,沉公子,且讓小生陪你躺一會,於是,您大發慈悲上來成不成?我讓都讓了。別讓我白遭罪。」

沉瑟無奈一笑,他已經不年輕了,可這不妨礙他仍舊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哪怕他笑起來眼尾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可反而更加一股風雪染盡的滄桑。

脫了靴子,沉瑟掀開被子,卻沒躺下去,只是往後靠坐了床頭,被子蓋到了大腿根,再往上點就蓋住蘇提燈的臉了,那必定還要再累他往上爬爬,就讓他那麽睡吧。

誰知道這東西突然又犯了甚麽魔障。

以前在南疆,二人後來放下當初呲牙咧嘴争鋒相對之後,不是未曾做過如此惺惺相惜之态,寒冬臘月裏,南疆的風帶着一股子裹了刀的陰冷,他那時候身上傷還沒有最終回去時那麽多,一時突然起了興,燙了壺好酒,卷了滿身的風雪和薄被就那麽闖進了小孩的房間……

沉瑟晃了會心神,突然想起只要是蘇提燈睡覺的地方,床頭櫃旁邊必定是有些佛經之類的,便彎下腰去床頭旁邊摸了一陣子,果不其然摸到一個竹簍,一堆疊的佛經和謄寫本,随意挑出一本拿手裏了,沉瑟舒舒服服的又沉了沉身子,支使綠奴就跟支使自己的十七一般得心應手,「泡杯熱茶來。」

綠奴起先在窗戶下弄那藥碳盆,聞言先放下手中事物,給沉瑟再沏茶去了。

一口熱茶入了喉,沉瑟滿意的哼了聲,蘇提燈那妖孽才發話,「你何時走?」

「二天後吧,不然去的晚了,青易萬一死了,我也沒得給你把東西拿了。」頓了頓,又古怪道,「興許還能見着公孫家那大公子了。」

這一句話着實引起蘇提燈不滿,可心想着月娘好歹是在自己這邊,公孫家便是再怎麽想要人也是沒招的,便壓下滿腹牢騷,默不作聲的又扯了扯被子,直蓋到了自己鼻尖處,閉了眼要睡了。

沉瑟身上的檀香氣息,有安眠的功效,還是自己當時一手調出來的。

沉瑟一開始沒注意蘇提燈怎麽睡得,翻頁過程中瞧見了,便随手将錦被給他往下扯了扯,把蒼白的像是覆了一層白雪的嘴唇露了出來,那嘴唇,只中央一線血紅,好似昭示着他還是個活物,是個有點血氣的東西似的。

是了,他還是活着的,只不過不是以一個「人」的身份活着了,而是一種祭祀的物什。

剛要收回手,卻發現袖子被他扯住了。

啧,沒睡。

沉瑟不屑的哼了聲,便要甩開袖子。卻不料蘇提燈索性擡了擡臉,将他那寬大的袖袍壓至臉龐低下了,單只手還拽住了袖口。

沉瑟無奈的笑了笑,索性将佛經隔着錦被反扣在自己膝處,用沒被牽扯住的那只手去勾放在一旁的茶盞,一口未及入腹,便愣住了。

透過那墨綠的竹屋窗看去,外面已飄飄揚揚的下起了十二月的飛雪,雪花極其大,卻又極其柔軟似的,輕飄飄不着力一般的緩緩飄舞着,起起璇璇,跌跌蕩蕩。

寂靜的室內真個是再連一絲呼吸聲都不曾聞得,滿屋子幽幽茶香和藥香,只那藥碳盆不時噼啦的零星爆出個點點星火。

沉瑟的內心一瞬間就很柔軟了。

好像這三十年天地禹禹獨行,也可釋懷了。

當年在南疆那風雪夜,也是靜谧如此,又美好如此,甚至連那時候不足十歲的小娃娃,也是這般牽扯着自己的袖子,漸入安眠了。

沉瑟無聲的對着窗外飄雪笑了一笑,是了,這便足夠了吧。

可能這輩子是無人能相伴走過餘生了,紅顏不得,知己不得,肝膽不得,人間不得。

不得便不得罷,又有甚麽了不起呢?

能多賺了十餘年的活頭已是萬幸,甚至今時今日事,也都可以做歸去時一抹殘念,牽悠悠的撐着自己走下孤伶的餘下路罷。

心思剛念及此,突覺袖口被人小幅度的晃了一晃。

「沉瑟。」

少年的嗓音如故冷清。

好似年歲也只将他留在了十六歲那風姿絕代的一日。

張狂着,霸氣着,妖冶着,詭異着。

卻偏生一張佛陀般慈悲的臉,惡鬼般罪孽的心。

「沉瑟。」

蘇提燈又輕聲喊了他一遍,仍舊沒睜開眼。

他不用睜眼,也只這人一定在。

起先倒是他叫蘇瞳的事沖昏了頭,情急之下各種糗态在沉瑟面前出盡,卻獨獨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袖子又被人扯了扯。

沉瑟無奈,将茶盞放回床頭茶幾上,重重一磕,「有話你便說。」

「這便不耐煩了。」蘇提燈語氣不無惋惜道,「沉公子就不能做個有點耐心的人。」

「不說就閉嘴。」沉瑟再度單手拿起佛經,只不過因了蘇提燈按住了自己一只袖子,擡那只手也不方便,就索性放在了膝蓋上看。

只不過這麽一看,餘光便勢必要掃到那人妖孽又作怪的一張臉。

瞧瞧,現在嘴角就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張牙舞爪的不得了了。

「哪怕那個人是,也是比你不得的。」

「嗯?」

「你我二人同生共死十幾年之久,經歷過風雨也無數,但沖這一點情誼,也是那人抵不過的。他若真是,也不過沾着點同我血脈相同的關系。」

「而且,小生還是要将他作為利用之物。」

「沉瑟,我蘇提燈此生摯交,卻只能有你沉瑟一人了。」

「上天入地,看遍人間,能忍我容我喪心病狂如此,能知我懂我心狠手辣詭計多端如此,仍舊待我如初如故的,小生可不敢妄想這世上除你之外,還能有第二人。」

「沉瑟,便是抛開這些不提,我蘇提燈要他薛黎陷,也只是物盡其用罷了。用完也就用完了,跟你我二人之間的羁絆鐵定不一樣。」

「初來中原遇見你那晚,你曾笑言叫我稱你一聲哥哥,你能給我弄口更好的棺材來。」

「我便極盡笑話之能事諷回去了,其實沉瑟,你又怎能不知,我心底卻早是将你這個同我無任何血緣關系的人,卻認作一生……不,生生世世都得有羁絆的人了。」

「沉公子,小生得你之照護,又何其三生有幸。」

「旁的真正跟我有血緣的人,從未曾想過認我回去,薛黎陷哪怕真是,我也未曾真拿他做過我心底的大哥。」

「沉瑟,只有你,這件事只有你。」

沉瑟默不作聲的聽他說完了,默不作聲的翻了一頁佛經。

蘇提燈又輕輕笑起來,「話說,沉瑟。」

「嗯?」

「說到這些矯情又肉麻的話時,你不好意思了,就一定懶得再開口了,表面上還要裝作一片風輕雲淡。」

「是嗎。」沉瑟冷冰冰的陳述道。

「怎麽不是?」蘇提燈笑睜了眼,不出意外的瞅見沉瑟手是翻書的,眼睛卻斜睨過來,一副居高臨下的俯視神情。

「你且聽好,」蘇提燈也冷清了嗓音,手下卻發力拽緊了沉瑟的衣袖,「小生沒有不要你的道理,你也斷沒有不要小生的道理。是了,這普天之下,沉公子作惡多端風評極差,多少人見了你,不,不用見了你,光聽着你的名號便要聞風喪膽而走,除了我,這天底下還有哪個人敢待你如至親般親近?除了我,又有哪個人敢近了你的身?沒有別人,也不會有別人。」

「我們就像是至毒的兩種物什,天底下除了彼此惺惺相惜,旁的人便是想擠進來,也沒有那個資格,沒有那個膽量!」

沉瑟叫蘇提燈又陡然惡毒起來的言語激的一愣。

是了,他說的不錯。

就像是塵海浮浮沉沉,兩個都只抱了半只殘槳的人飄飄蕩蕩,突然見了對方,把手中槳合到一起去,便有可能劃到哪兒去了。

以至于,這兩只半槳,究竟是拿血絲還是發絲縫在一起去都不打緊,大不了一起棄了去搶別人的船,大不了一起棄了只靠彼此的雙手緊緊相纏而間歇性換浮出水面,大不了打落其他人,用他人的血肉之軀抵達到最終的岸邊。

我知你喪心病狂,你知我心狠手辣。

我知你心思九曲,你知我往事甚深。

這種無形之間締結起來的羁絆,當真是要比所謂的血脈不知要高上幾許。

天上地下,看遍人間,除了我,沒有人再有那個相同「狠毒」的資格做你的朋友。除了你,也沒有人有那個膽量站到我身邊來。

啊,雪峰之巅固然是孤寂的。

卻偏偏有個興致盎然的少年搬了把藤椅,起了個火爐,燙了壺濁酒,笑盈盈的沖自己招手,「來來來,沉瑟,我知你是不能再喝酒了。但都說看美人也猶如醉酒,我自是美人,你自來看我算作醉酒。」少年說着笑飲了一大口,繼而半是憐憫半是冷清道,「快來快來,看着飄雪自人世最高端而落,同我大醉一場,這摯交的情誼,便也算是定下了。」

你不說,我也自知你是唯一一個能同我呆在冷寂雪巅的。

可一番話明明講的是能讓人感動到熱淚盈眶的事,怎麽從你口中說出就能如此的恬不知恥呢?

用了同十年前一樣壓了笑意的調子,沉瑟又自顧自翻了一頁佛經,視線卻沒離開過身側躺着的少年,懶洋洋道,「你要臉不要?」

蘇提燈閉了眼,又往沉瑟身邊蹭了蹭,嘴角挂着一抹會心的笑,「想同沉公子當朋友得有多難,這臉自是不要了,是我蘇某人上趕着同你交朋友的,上趕着賴着你讓你護着我的,上趕着把你身邊人都吓跑只能留我一個的,上趕着……」

沉瑟單手拿過佛經輕拍了他臉一下,「我這種蛇蠍狼心的人身邊自是沒有人的,何來趕這一說,行了,你心意我曉得了。我也沒為今早之事難過。」

「啊?」少年言語裏聽得出分明的懊惱,「你竟不難過?」

袖子又被人大力揪扯了一下,「你膽敢說你不難過?」

「我難過,我難過的不得了。祖宗,您快睡吧,且讓我安安心心看一頁佛經成麽?」

「殺人如麻的修羅再怎麽看佛經也去不了箴言堂的。」

沉瑟一笑,淡聲道,「那我日後奈何橋也不過了,就在中央坐穩了,看你何時來尋我。你這種比我不知要歹毒過多少倍的蛇蠍之人,怕是謄寫佛經謄寫斷了手指頭,也照樣去不了箴言堂的。」

蘇提燈哈哈大笑,「那是替月娘祈福的。她将來要入佛入仙,總之我和她,也大抵只能有這一世的緣分了。現在細細想來也沒甚麽大不了,反正去了陰曹地府受那些個活剝斷骨的罪時,還能得個摯友在身邊,不算枉我此生作惡多端,天命算盡。是也不是?」

「是是是了,天下好事都讓蘇善人賺了去,紅顏可有,知己可陪,去哪兒都不孤獨。」

蘇提燈又嘿嘿笑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終于得了寂靜的室內,突又聽得他癡喃道,「其實沒有當初些許事,我大抵也是能随月娘生生世世輪回不斷的。」

沉瑟一聽他又要哀愁起來,直接出言了斷了他所有心思,「蘇善人,你那套蠱術,讓你有沒有來世都難說了。別多想了,事成了再擔憂這許多身後事吧?」

「沉瑟,」蘇提燈言語也恢複冷寂,好似剛才那一片溫馨全是虛象,「你當真是不掃興會死。」

「自然,看你太得意洋洋,尾巴要翹到天上去了。不一個棒槌給你打下來,那怎麽能符合我的作風。」

「可是有了薛黎陷就不一樣了。只要他和我的血脈真能有同。」

「嗯。」沉瑟尋思着蘇提燈反正這時候還沒睡着,索性大幅度的彎下腰又多拿了幾本佛經來看,本是打算看完這一本就回他自己房間的,他其實不大喜跟蘇提燈相距太近,因害怕自己身上的殺伐氣激起他體內冥蠱的共鳴和不安。此刻,卻也莫名想多留得歇息片刻了。

輕輕翻開面前這本藍皮燙金的,沉瑟忽又想到了甚麽似的道,「先別妄作,凡事等我兩天後下山去正淵盟尋事之後,拿了确切結論再做定奪。」

「便是你不說,這兩天我也不想見到他。」

「哦?」沉瑟挑眉。

「怕他擾亂我心神,毀了布局就完了。戰戰兢兢十年,難得有勇氣把名為『毀滅』的步子賣出去了,這時候,沒得停,卻也沒得改。」

沉瑟會心一笑。

又聽蘇提燈閉着眼神神叨叨着,「真不知薛黎陷那麽個性子……當初蘇瞳又是怎麽……」

複又心心念念了許多舊事,還有和月娘當初初認的童稚趣事,沉瑟全當着邊角料聽了。

尋尋默默許久,室內那喋喋不休的少年冷清嗓音終是寂寂。

沉瑟盯着他的沉穩睡顏看了會,默不作聲的将被子又給他掖好,爾後單手按住膝蓋上那些種類繁多的佛經本,小幅度的動了動這個即将要麻掉的姿勢,換了個更舒适的睡姿,也輕輕阖上了眼。

剛要睡着,又突然睜眼扭頭朝窗外看了一眼。

風雪還在下,於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現下這個半側身一樣的姿勢,帶着舒适的笑意再度閉眼。

蘇提燈,這浩然天地,風雪無常,且讓我都替你擋了去。

但如果能有人替我多為你擋一份,我其實也不是多介意的。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躲在我這一側。

睡吧。

寂寂滿室,風雪漫屋,只聞得一二聲噼啪燭火偶爾作怪,茶香袅袅猶自升煙。

作者有話要說:

☆、元旦番外 初遇(上)

一夜爆竹聲剛歇的歲時裏,澈雪終于飄的柔了。

打着轉兒,并未被爆竹驚吓到那般且飄且晃。

天光也終于亮了起來,前庭還猶自可聞着歡笑晏晏。

時而鼎沸時而大笑聲猛聚,光是從那中氣十足的笑聲裏,便也能聽得來人內力精湛。

躺在屋外軟榻上,身着華服的錦衣孩童不由得蹙了蹙眉,他這屋子可是最僻靜一處了,怎麽還能聽得這麽清楚。

随手将在看的這本藥書扣在了榻邊的桌上,小院落裏的門扉便輕輕被叩了幾聲。

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小孩童也只不過是緊了緊身上上好的狐裘,微垂下眼睫。

「小公子,新年快樂。」

已經滿頭華發,雙目卻炯炯有神的管家恭敬的把手中食盒擱置在門邊,未再深入,鞠了個躬便又阖上了門去。

想甚麽呢,怎麽可能是他來呢。

身着白狐裘的小小孩童突然嗤笑了一聲,爾後也不去理會那食盒,再度倒回榻裏,借着終于亮起來的天光,細細研讀藥書。

昨夜迎歲,他就在這院落裏看了一晚上的煙花。

他很喜歡煙花,他總覺得,它們像是個笑話一樣。

很好笑。

很好笑很好笑的那種笑法。

都說瑞雪迎豐年,這雪也竟從昨夜下至今天近晌午都不曾得歇。

看了一上午的藥書也有乏時,錦衣小孩收了藥書,随手從軟榻上拾起一個靠自己較近的暖爐,擱袖子裏捧着了。

就這麽默默仰躺在檐下軟榻裏,他不吵不哭不鬧,卻也不笑的望着天空。

那時候,誰也無法猜透一個七歲的孩子,到底在想甚麽。

其實,他想的很簡單罷了,他只是默不作聲的在尋思着,昨天一大晚上的,到今天到了現在,苦肉計演到他真的都快凍到沒知覺了,也不見得那個人來瞧自個兒一眼,可是還值得?

哈了一口白氣出來,他笑了笑,尋思着,該回屋暖和暖和去了,也不管這飄雪之姿如何美,又如何兆豐年了。

豐不豐年又跟他有甚麽關系。

這間小屋,大抵便會陪自己冷清至死吧。

人生有多長?七歲……到七十歲?又真能活到那麽長?那麽長的人生路,又真值得走下去?

他下了那裝飾都極其華美的軟榻,雙袖互揣着暖爐,慢慢踱至了房門邊,卻又突然退後了幾步,退到了廊下,站在了這漫天柔雪之中,仰臉對着這間屋子看了起來。

他還很小,小到不需從天地的角度,便是從一個大人的角度來看,也不過是豆芽丁點大罷了。

可他的眼睛卻很漂亮,那是一雙風情萬種的瞳,風情萬種到不似他這個年歲所能擁有。

但他卻只是用這雙極其漂亮的眼瞳,不帶絲毫感情的看着這間冷清的屋子,這間,也會一直冷清下去的屋子。

他是被無形囚禁在這裏的。

年歲無言,寂寞無言。

可他卻又笑了。

一張溫善娃娃臉的少年,笑起來有驚人的慈悲,他只是不帶絲毫感情的看着這甚麽都不缺的一切,爾後笑的悲天憫人。

我現在只有七歲不假。

可我若十七歲呢,若二十七呢,這一隅天地,又真能困我至何時呢?

轉念再思,卻又愣住,随即搖了搖頭——罷了,那人要我呆在這裏,我便呆在這裏罷。不惹是非,不惹争端,不惹……人間。

嗯,不惹人間啊,自己合該着活在隐秘的角落裏,因為,本就是見不得人的秘密。

小小孩童伸出一只蒼白的手掌來輕輕按在屋門上,他的手掌已不似他那個年紀小孩仍有的肉感了,遠望而去,倒也驚吓如手骨。

只是,未及推開,身後便噗咚了一聲重物落地聲響。

這又是哪只不開眼的牲畜跑進這裏來了?二哥還是四哥養的扁毛畜牲?

白衣小孩不悅回頭。

雪地裏紅衣小孩也費勁的爬了起來,揉了揉屁股,爾後把臉鼓的跟氣包子似的,打量起了四周。

他挑眉。

她瞪眼。

他挑眉是因為沒想到這院子,竟然還會有第三個人進來,雖然,進來的方式奇怪了些。

她瞪眼是因為天不亮就啓程出發跟着爹爹和大哥來拜年,一路上纏了大哥講了許多故事,神話故事偏多。腦子裏被剛才那一下摔的渾渾噩噩的,便想也沒想的沖面前這粉雕玉琢的小孩喊出了口——

「神仙妹妹!」

身着華服的小小孩童慢慢将按在房門上的手再度揣回袖中,站在廊梯上,略帶點悲憫又帶點冷清的,沖從高牆上摔下的這只玩意笑了笑。

紅衣服的小孩忙匆匆攏了幾下頭發,爾後站起來撲喽了撲喽身上的雪花,興匆匆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笑的好不喜慶道,「神仙妹妹!你長得可真好看!你一定是從天上下來的吧。」

白衣小孩不做聲,任由她抓着自己這只塗滿了劇毒的衣袖,不說話,也不解釋,只是默不作聲的打量了一眼她蹭蹭蹭跑過來的路,整個院子都叫他埋下了劇毒,那管家剛才不敢進來,也是因了這個原因。

「神仙妹妹,你倒是說話呀!」

「你長得也很好看。」

約莫着時間到了,白衣小孩這才慢悠悠開了口,嗓音是刻了骨的冷清。

「呀,你是男的?」紅衣小孩驚訝的松了手,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上上下下打量了面前這個哪怕披頭散發,也猶如天上神仙一般好看的人好幾眼,這才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倒是我起先錯認了,神仙弟弟!」

「你怎知我比你小?」

「因為你比我矮呀!」

「哦,」白衣服的小孩笑了笑,慢踱下廊梯,引她向前道,「比一比?」

「你就是比我矮嘛!」紅衣服小女孩果真蹦跳着又回到了他面前,還很孩子氣的伸出手來比劃下倆人的頭頂。

白衣服的小孩不說話,只是笑。

那時候,他确實須得略微擡眼,才能瞧見她那雙美好如天上星的雙眸。

彼時略微擡了眼去,澈雪于二人餘光間隙悄聲滑落,他只那樣默不作聲的看着她,看着她緩緩,緩緩的像那些飄雪一樣,自自己面前倒下。

怕她壓着了自己身子,白衣服的小孩還微側了下身子,讓了開去。

「噗通」一聲,紅衣服小孩撲了地。

白衣小孩卻連看都沒多看一眼,便打算自顧自繞開她進屋去了。

誰料到一步未及擡得出去,還差點摔了個趔趄,回頭一看,她那肉嘟嘟的小手還固執的抓着自己的衣擺,白衣小孩無奈蹲下身,想要掰開她的手指頭,卻聽得她在小聲的一遍遍道,「藥……解藥……你怎麽能……藥……」

一只手還掰不動,他棄了暖爐,雙手拼盡了全力想要掰開她的手,試了幾次卻作罷。

他又好氣又好笑,「你拽着我不動,我怎麽給你去拿解藥?」

也是。

她松了手。

他複又笑,揉了揉蹲麻的腿,這足以毒死扁毛畜牲的藥量,只能毒昏一個人罷了。

過了這股麻勁,他才起身,拾了暖爐,開了房門,暖意鋪面而來,好似跟外面的冰天雪地就是兩重天地,他動作緩慢且優雅的脫掉狐裘,脫掉這身被別人碰過的衣袍,僅着裏衣,自顧自坐落至桌邊,泡了壺熱茶,便又開始看起了劍法。

專心且投入的看了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門便被「咣」的一聲撞開了,不及他驚訝,她那淩厲且要命的一掌已拍至胸前。

哪怕她并沒有真灌注多少內力。

哪怕她只是在氣這個人怎麽這麽喜歡捉弄人玩。

哪怕她只是孩子心性。

看着他嘔出大口大口的鮮血來,她也吓傻了。

慌亂中猛的醒悟快點出去叫哥哥來看看,她別不是傷了甚麽人。

這次換他捉住了她腕子。

氣力大的終于有點像男孩子的手勁。

他斷斷續續道,「別叫人。」

「可,可你留了好多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這麽不經打……」

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被欺負了,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被捉弄了,她只是膽戰心驚的看着他,支撐着他。

又緩了半晌,他道,「我書桌上有藥。」

她把他半拖半抱到床上,又急匆匆給他找藥來。

「我剛,剛是跟你鬧着玩的。」

他吃了藥,有氣無力的回,「我剛也是跟你鬧着玩的。」

一句話說的她更難過了。

畢竟人家只不過讓自己在雪地裏躺了一小會兒,自己卻把人家打成了重傷,完了完了,爹爹和哥哥知道了肯定又好罵自己了。

可她卻不知,要不是她沒有脖子上一直挂着的那個她娘親手縫制給她的護身符,她也不會這麽快醒來的。

那其實不是甚麽護身符,而是世間難求的解毒之珀,若是沒有它在,她就是從方才趴到第二天早上,也不是甚麽難事。

可她甚麽都不知道,只是一個勁的難過,又因為那人的一句話,反而更加難過。

他從小就擅攻人心。

最煩哭哭啼啼,他蹙了蹙眉頭,四歲那年經脈差不多被全廢,養了三年好歹方能下地走走路,今次叫她這一掌,全給拍回去了。

好運氣,當真是好運氣。

如此這般,是不是又能換他來多看自己幾眼了?

他笑,猛然大笑起來,帶着點病态,又帶着點瘋癫。

把她看的一愣一愣的。

「你沒事了?」

他不說話。

她捉過他的脈,搭了幾下,又搭了幾下,又反反複複搭了幾下。爾後猛的甩開了他的手腕子,吓得蹿開了好遠。

好像床上躺着的不是個活人,而是具屍體。

「我口渴。」

她定了定心神,又去給他倒水喝,可是在家裏也是別人伺候她的,因此提了好幾次才順利的倒出了一杯水,可怎麽扶他起來喝又是個難事。

索性也爬上了床,拿大腿墊在了他腦後,小聲且試探的問着,「你,你經脈好奇怪,你還活着呀?」

「難不成我是鬼?姑娘真是好本事,能把鬼打到吐出了人血。」

她看着他沾滿了血色的唇輕輕湊到了嘴邊,小口小口溫雅的喝了起來。

她看着看着,不由得看愣了,好像自己手裏拿着的不是一杯水,而是天庭院裏的一杯瓊漿玉液,這人便是此時,喝水也喝的出一股子谪仙的感覺來。

他微微側了側頭,表示不想喝了,卻發現那杯子仍舊那麽堵在自己嘴邊,便不由得擡了眼看她。

只是這一眼還未及完全擡起,額頭便先觸到了一個溫軟的事物。

「唔。」

小姑娘當先反應過來,立馬直回了身子,手中杯子卻不由得傾了大半出去,又灑了他一身。

慌亂中扯過一旁的被單擦了擦他身上水跡,她尴尬道,「我剛,剛才就是瞧你眼睛特好看,就忍不住低頭想要看個清楚……」

他閉了閉眼,忍住現下想要下毒毒死她的沖動,咬緊了牙關來抑制如三年前那天的痛苦。

四肢百骸無一處不在泛酸泛疼。

那時候,他也是躲在這床上,覺得自己賤如鄙塵,如……

「疼的厲害嗎?」

溫暖肌膚的觸覺繞過自己的脖頸,貼合的緊密。

他先是一愣,爾後簡直要被她氣的忘了疼痛——我便是不疼,也快要被你勒疼了!

簡直不知道這個人腦子是甚麽做的,他便強忍着痛楚,想要睜眼瞪她一下,最好是吓得她直接收回了手去。

只不過這麽腦海裏想着極有氣勢的一睜眼,真待着睜開了,倒也看呆了。

她那一雙眼眸,太童真,盛着滿滿一汪子的好奇,就那麽眨也不眨的,又帶着點擔驚受怕的瞅着自個兒。

竟然,也是有人會對我好奇的。

他內心忽而重重一嘆。

便覺得,脖子上,她那肉嘟嘟的手臂傳來的暖感,竟也讓他毫不介意了,而且,鬼使神差的起了想要去觸碰一下的念頭。應該,會很軟吧……不像自己一身骨頭硌人這樣……對了,她大概……現在也是很硌的慌吧。

着實硌的慌,她大腿根處都覺得到他的肩胛骨透過薄薄的衣衫,透過她厚厚的外衣,準确無誤的戳着了自己。

這人真瘦,只一把骨頭似的。

她伸長了手臂将杯子放在床頭櫃上,又輕輕替他揉起剛剛被打到的胸口,想起了甚麽似的道,「那,那你多大了?」

「你先說。」

「我六歲了!」

「長你一歲。合着該喊我一聲哥哥。」

「你沒诓我?」紅衣服的小姑娘皺起了好看的眉頭,随即又展平了,「那反正也是我比你高。」

他不說話,緩過剛才那一陣的疼痛,這才開口道,「你倒是等等看我十七歲時還是不是比你矮了。那時候指不定俯視都找不見你在哪兒呢。」

「嘁。」小姑娘不屑道,剛想推搡他兩下,又想起他剛才中了自己那一掌着實傷的不輕,便作罷。

隔了會兒,像是受不得這雖然暖意洋洋,卻分外冷清的室內繼續冷寂下去。

甜甜的稚嫩童音再次開口道,「你叫甚麽?」

我叫……

他愣了一愣。

那不該是他的名字。

他也合着不該叫那個名字。

那名字,純粹是那個男子自話自說罷了,純粹是滿足他一己私欲罷了,純粹是他想借以延續思念罷了。

可那,不該是,自己的,名字。

於是自己,可是有過名字?

不曾。

因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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