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舊情 第三更

家裏的書房不算太小, 不過為房間寬敞,大多數東西都堆在裏面, 老爺子來住之後,只來得及搭一張行軍床,鋪上厚厚的墊子,也還算湊合。

他腿腳不好,平日裏不出門,就是糊紙盒,堆得門都只夠開條縫。

趙秀雲輕輕敲門, 聽見應聲才推開說:“老爺子,有位姓求的長輩來拜訪。”

求啊, 這個姓可少見,坐在床上的人一時怔愣,半響才說:“稍等, 我出去見客。”

他是腿腳不便,不是半身不遂,盡量想維持少年時的體面,鏡子一照。

四十來年風風雨, 還有什麽意義呢。

屋外的求老太也是忐忑,巧,太巧了,她只奔着兩個名字來, 表情更多是恍惚。

趙秀雲好奇得抓心撓肝, 但她是個講禮數的人,倒上茶說:“我去找找孩子,你們慢聊。”

人家的家,倒要給他們騰地方。

求老太過意不去, 說:“麻煩你了。”

趙秀雲擺擺手說:“這有什麽。”

她帶上門出去,客廳裏只剩下兩個人。

誰都沒有先開口,長得跟年輕的時候一點都不像,偏偏又一眼就能認出來。

最終還是求老太先說:“若雲跟我說班裏新來的同學叫‘福子’,我只覺得巧。可萬事沒有這麽巧的,福子的爺爺叫‘李道’。”

那年彼此有意,她說:“我爹娘給我起名求立雪,是希望我有‘立雪求道’的精神,可是道到底是什麽?”

彼時還叫李問的人說:“是我行不行?”

小女兒情态嬌憨,說:“還想讓我求你!”

“不,是我想求娶你。”

往事歷歷在目啊,李老爺子咳嗽一聲說:“當年我返家想讓父母去提親,沒想到仗打到老家,只能先逃。等再回東北,聽說你們一家已經登船去香江,幾經打聽都沒有音訊。”

後來他因為出身頗受牽連,不得已改名離鄉,定居滬市,朝不保夕。

求老太說:“我沒去,你回老家第二年,我娘給我說一門親,夫家不走,我也走不了。”

白發垂垂,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陰差陽錯,無言以對。

求老太沒多久就下樓,趙秀雲正看着孩子玩,有些驚訝,也沒多嘴,只說:“若雲剛跌一跤,腳沒事,褲腿破了一點。”

白若雲擡腿給奶奶看,說:“我沒哭。”

勇敢得很。

求老太從前只為這個孩子活下去,今日覺得自己原來還虧欠人不少,招招手叫福子說:“你今年八歲了?”

福子和白若雲同班,點點頭沒說話。

老太太也沒多問,只摸摸她的頭說:“好名字,我乳名也是這個,希望你比我更有福氣。”

乳名啊,趙秀雲覺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什麽,她只在心裏琢磨,求老太卻要給她解惑,有點像感慨地說:“他終生未娶。”

說好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到頭來是她食言了。

也許是重見故人,求老太這個冬天比往常好。

趙秀雲看了心裏安慰,也為另一件事着急。

一眨眼就要元旦,方海到底還知不知道家門朝哪個方向開了?

人有時候就得多念叨,趕在搶節日福利這天,方海終于回家。

趙秀雲扛着大包小包爬樓梯,冷不丁聽見聲,差點手一松把雞蛋掉地上,忍不住借題發揮道:“吓唬誰呢你!”

方海就知道回來一準得挨罵,把她手上的東西接過來,說:“快點回家,我有話跟你說。”

最好是說發錢,否則今天絕不輕饒。

趙秀雲走得憤憤,都快在地上踩出洞來。

方海聽着腳步聲都怕,咽口水,一到家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口袋說:“看看這是什麽?”

趙秀雲接過來看,也是大喜過望說:“電視票,哪來的?”

不錯,逃過一劫,方海松口氣說:“營地就這一張,師長說今年我最辛苦,留給我。”

掐頭去尾有大半年不在家,輕傷不下火線,要是選勞模都有他一個。

趙秀雲火去大半,又忍不住看他有沒有添新傷。

方海這回毫發未傷,敞開雙臂說:“好好的,要不要上屋裏試試?”

話音剛落,聽見動靜的李老爺子拉開門,彼此都覺得尴尬。

要命,他都忘了家裏還住着別人。

方海都不敢去看媳婦的臉,只憑着她擰人的勁可以想象。

趙秀雲簡直要氣死,都不想跟他說話,把買回來的東西歸置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方海讪讪跟老爺子打招呼,末了說:“托福子的福,這回立了大功,師長的意思是,為你們的安全,還是保密,但工作和生活都會解決的。”

工作要是想解決,他的成分就得照實說。

老爺子想想說:“我爺爺是進士出身,我父親當過袁家的官。”

就這出身,能在滬市活着都是不可思議,不過方海不甚在意擺擺手說:“這些事我們早都查清楚了,要按以前我也不敢說,今年是鐵定沒問題。”

趙秀雲聽着話音,瞪他說:“管好你的嘴。”

方海哪裏顧得上跟誰說話,巴巴又湊過去,壓着聲音說:“我升啦?”

趙秀雲也是順嘴,問:“男孩女孩?”

呸,說什麽呢。

她一下子反應過來,說:“不是說得有副師的位置出來才到你嗎?”

她最近可沒聽說誰要調走,不會是自家要調走吧?

方海解釋說:“工資升14級,職務沒升。”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只等有機會可以“并駕齊驅”。

那也不錯了,這就漲十八塊錢。

他這接連的好消息,确實讓趙秀雲的火氣消散不少,沒好氣推他說:“接你姑娘們放學去。”

孩子也是天天要找爸爸。

方海一看時間都快放學了,撒腿就跑,沒忘記從抽屜裏抓把糖。

得虧得他身體好,踩着放學鈴聲到。

高年級下午三節課,低年級只有兩節。

苗苗和白若雲每天都在學校玩一節課等着,福子則在附近轉悠找錢。

方海到的時候就看到小女兒在操場上,喊了一句,孩子立刻噠噠跑過來。

還別說,少見她跑這麽快。

苗苗伸着手要爸爸抱,她比姐姐有肉,沉得很,方海把她舉高放下,胡子在她小臉上亂紮,說:“是不是長胖了?”

一掐就是一把肉。

小丫頭糾正說:“這是福氣。”

眼睛還瞪起來了。

“行行行,小福寶,吃不吃糖?”

苗苗着急地去掏爸爸胸前的口袋,說:“我掉牙啦。”

媽媽說換牙不許吃糖,可把她饞壞了。

換牙可是大小孩,這是又沒趕上啊。

方海心裏嘆口氣,捏着她的下巴看,說:“掉了兩個啊?”

苗苗抓緊把糖放嘴裏,點點頭沒法說話,表情比看到爸爸還高興。

孩子喲,方海摸摸她的頭,又給白若雲拿,說:“姐姐怎麽還不出來?”

苗苗仰着頭回憶,說:“今天她值日。”

要掃地、拖地、擦玻璃。

方海也是急着看孩子,索性進教室找。

禾兒哼哧哼哧提一桶水,往地上灑,再用布拖一遍,高明踩在二樓窗戶邊擦玻璃,王月婷踮着腳擦黑板,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孩子也在幹活。

都挺忙啊,他都不好意思出聲打擾。

苗苗窩在爸爸身上,嘴巴被糖塞得滿滿,“唔唔”兩聲沒有得到回應,急着要下地。

典型的有了姐忘了爹。

方海松手讓她去,苗苗快活地跑到姐姐跟前,得到一句罵說:“方青苗,你哪來的糖!”

媽媽都說不許吃,她還吃,牙不想要了。

苗苗一手捂住嘴,一手指向門邊。

禾兒這才看到爸爸,但氣得跺腳說:“爸爸,你又給她那麽多糖,這樣不行!”

就這副樣子,跟她親媽一樣一樣的。

方海都沒法說,只能認錯道:“我不知道,下次不給了。”

這還差不多!

禾兒這才肯給親爹好臉色,回家路上照樣牽他的手不放,叽叽喳喳個沒完。

方海想孩子是想,受不了也是真受不了,到家就找借口鑽進廚房。

他一回來,媳婦就恨不得做滿漢全席。

趙秀雲忙得不可開交,指揮他說:“一邊洗菜去。”

不說一聲就回來,什麽都得弄現成。

方海老老實實擇菜,企圖跟她說話也沒人應,到晚飯更沒機會,孩子想爸爸,問東問西,拉小手都沒趕上,一直到夜裏兩口子躺床上,才算是單獨相處。

掐指一算,從他受傷到現在五個月,和原來說好的七十天相差甚遠,方海憋着勁,說:“我咋覺得自己虧了八十天。”

趙秀雲也想他,覺得被窩都暖和許多,給他好臉色看才一會,又想翻白眼,說:“我讓你出門的嗎?”

說起這個,方海就理虧,問:“家裏沒啥事吧?”

他就怕自己不在家,她一個人忙不過來。

趙秀雲氣歸氣,也知道怨不得他,說:“挺好的,就是給你認了個八叔公。”

又不是認爹,叔公有什麽要緊的。

方海攬過她的肩說:“辛苦你了。”

趙秀雲覺得自己也挺好哄的,有這麽句話就行,問:“給你放幾天假?”

方海手比劃一下,說:“五天。”

那可不少,趙秀雲把他的手拍開,說:“力氣這麽多,不如多幹點活。”

幹活就幹活,方海是不嫌累的,都快把人逼到牆角了,說:“我特別想你。”

趙秀雲也就是鬧鬧脾氣端架子,還想多說兩句話,女人和男人好像就是不大一樣,她說:“我先把話說完。”

祖宗诶,就她這話,可不比姑娘少,偏偏方海不敢得罪,只能耐着性子聽,聽到一半徹底沒脾氣,說:“咱說點別的吧。”

都在床上,還能說點啥,趙秀雲剩下的話全被堵住,失神得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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