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雲有件事一直想做, 但沒找到合适的機會。她還沒開誠公布跟孩子談過,以後家裏不會再有第三個孩子這件事。
哦, 現在還有半個。
反正今天是話趕話,她連高明都叫與會,非常正式地宣布這件事,禾兒一直很在意家裏會不會有弟弟,大人嚼舌根子從不會避着孩子,更有的,是特意當着孩子面問, 即使她從父母那裏得到了許多的愛,對這件事仍然是不确定的, 和大環境也有關。
禾兒問:“是不會有弟弟,還是弟弟妹妹都不會有?”
妹妹的話,她還是喜歡的。
就連苗苗都很喜歡, 她也想做姐姐。
她坐在小板凳上,舉起自己的小手說:“那能有姐姐嗎?”
她還不懂,再生也不會是姐姐這個道理,禾兒橫眉倒豎, 說:“還要姐姐?”
氣得臉都鼓起來。
苗苗放下手,說:“不要了。”
這還差不多,禾兒還是問媽媽,說:“那沒有弟弟怎麽辦?”
什麽叫“怎麽辦”?
只有趙秀雲明白孩子的意思, 等着她爸爸回答。
方海覺得奇怪, 說:“就沒有呗。”
禾兒雖然覺得“絕戶頭”不是好話,也一向要強,但她目光所見,心裏是默認家裏要有個弟弟的, 只是希望他來得晚一點。
她回憶起大人的話。
“沒有弟弟,以後結婚娘家就沒人撐腰。”
“爸爸媽媽的錢就不知道留給誰。”
……
這些田間地頭的共識,方海想想說:“你舅舅也是媽媽的弟弟,撐腰過嗎?”
舅舅。
禾兒嫌棄撇撇嘴。
他又說:“如果我跟你媽到時候有錢,就給你和妹妹。”
這個家現在是沒錢,要不是剛發下來工資,就差喝西北風了。
禾兒不解道:“錢可以給女兒嗎?”
大家都說,養女兒是潑出去的水。
禾兒不喜歡弟弟,但她知道可以跟媽媽提任何要求,這個是不可以的,打小心眼多,這會問題一個接一個,方海都有些招架不住,最後一錘定音說:“反正,咱們家就只有兩個孩子。”
又補充說:“高明也是咱們家的。”
這要高天聽見,一準急眼,可惜大家心裏都是這麽默認的。
應付完家裏的,外頭還有。
陳秀英第二天就來打聽,說:“秀雲,你什麽意思,不生了?”
趙秀雲知道這只是剛開始,說:“是啊。”
“你可別傻,家裏沒個男孩怎麽行。”
“怎麽不行?我們日子也過得好着。”
“你現在是年輕,以後呢,誰給你養老?”
這可真是太遠。
趙秀雲不甚在意說:“孩子有心,都會給養的,沒心,都指望不上。”
說到底不是憑男女,是憑父母怎麽教育孩子,這點她早看得清楚。
“那怎麽能一樣,女兒嫁出去,女婿能給你養啊。”
“做公婆的指望兒媳婦嗎?都是一個道理,生哪個指望哪個。”
她說什麽都有理,陳秀英接不上話,心裏還是不認同的。
張梅花也打聽過,她說得隐晦又直接,問:“是你不生,還是小方不生。”
這話聽起來是有一點怪,趙秀雲說:“我們一起商量的。”
商量的,張梅花看向她肚子,說:“還是趁年輕去看看,男人啊,現在貪顏色,将來不定的事。”
趙秀雲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說:“身體都好着呢,就是不想生而已。”
小方還有這覺悟?
張梅花表情欣慰道:“行,你們能确定就行。”
連從老家探親回來的求老太都來問,聽完只剩一聲嘆息說:“你比我姑娘有眼光。”
傷心人、傷心事,趙秀雲只能盡量安慰道:“您還有若雲。”
哪怕天塌下來,有這個孩子,老太太也得活下去。
求老太是上門送特産的,忽地嘆口氣說:“我給找了一人,大姑娘,後媽做主三百塊彩禮打發。我問過,她自己也願意,總比在家受窮受氣好。”
她想着,将心比心,後媽手裏吃過苦的姑娘,總比別的好些。
趙秀雲愣住半響,說:“您為若雲盡心了。“
可不盡心嗎,求老太咳嗽兩聲,說:“我好像不太好了。”
人到這個年紀,中年吃過大苦,接連喪子喪女,她還能有幾分活頭?
孩子,她是再不願意,也只能交到親爸手上,趁着這點時間,何必再跟人對着幹。
她握着趙秀雲的手說:“我不知道還有幾天,要是有個好歹,求你多看着點若雲。”
聽說求老太年輕時是大家小姐,就這雙手,也知道沒少吃苦。
趙秀雲應承下來,說:“您放心,我一定會的。”
她不會去說什麽“人不一定的事”這樣的話,都是自欺欺人而已,不如讓人家更寬心。
唏噓得很啊。
趙秀雲夜裏還跟方海說:“李東平這人,我看着就煩,你少跟他打交道。”
“我跟他本來就不熟。”
方海抖抖被子,說:“一個他,一個高天,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說起高天,趙秀雲又要罵。
“我好險沒把臉給他抓花,說什麽高家的兒子可不會去做上門女婿,打量誰跟他似的一天到晚淨琢磨這些事。”
方海不悅蹙眉道:“找你了?”
是不敢找他的,中間還差着兩個級別,誰會這麽犯傻。
趙秀雲還是氣不過,說:“對啊。”
“你別管他,我來處理。”
趙秀雲有些好笑道:“我發現你最近越來越愛攬事啊。”
原來但凡用點腦子的,二一推做五全給她。
“那我做得好不好?”
說話就說話,非要湊過來,德性,趙秀雲推他推不動,索性不管。
方海被子一兜,把兩個人都罩住,過會悶悶地說:“我給家裏寄信了,以後半年只寄五十塊錢,我知道,他們對你不好,但我只能做到這裏。你打我吧,出出氣也行。”
趙秀雲怔住,一會才問:“這就是交代?”
“不算吧,只能出口氣。”
趙秀雲手無意識地動來動去,才說:“是出口氣。”
她自己是不跟家裏聯系的,因為老趙家收了一大筆彩禮,按規矩,人家也不敢再來找她。
可方家不一樣,她覺得方海能做到這一步就行,那是生他養他的人,婆婆也曾經省下過嘴裏的飯,喂大這個兒子。
日子嘛,總該超前過,沒道理她都撐過來了,現在倒過頭來要為那些再争吵。
趙秀雲不懷好意地說:“你說打你的啊?”
她是真沒心疼,勁還不小。
方海倒吸口氣,尋思這得是有多生氣,等她停下來才說:“該我了吧?”
他反手扣住人壓過去。
趙秀雲迷迷糊糊想,打輕了。
于是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想方海一腳,說:“快點起。”
今天是高明生日,早早就預備好要進城。
高明起得早,換上自己的新衣服,陳芳起來做飯的時候,人都沒影了,跟高天抱怨說:“你這個兒子,早晚是給別人養的。”
高天面色不愉地呵斥道:“閉嘴吧你。”
他昨天去找趙秀雲也是陳芳撺掇的,現在越想越後悔,忍不住遷怒說:“再挑撥就滾回老家去。”
方團手下可是少一個副團,他還指望往上升呢。
高明不知道家裏的紛争,知道估計也是叫好。
他出門得太早,天還沒亮,風一吹精神抖擻,他在自行車棚裏等一會,跳着腳暖和暖和,看到太陽露出個頭,才上樓。
先趴在門邊上聽,聽見有窸窸窣窣地動靜才敲門。
趙秀雲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誰,開門先摸他的手說:“這又是幾點起的?”
這孩子,生怕誰落下他似的,說好幾次,也是一大早就來等禾兒。
高明腼腆地“撒謊”說:“剛來。”
這話,趙秀雲也是不大信,摸摸他的後背說:“挺暖和的。”
這些天他跟着方海跑步,別的不說,精氣神是大好。
苗苗看見高明哥哥大驚失色,她鍛煉的時候愛偷懶,撒個嬌爸爸就放過,高明哥哥不一樣,是姐姐的“小狗腿”,就拿眼睛死死盯着,一點也不肯放松。
現在已經是她最害怕的人之一了。
她只知道今天要進城,不知道是跟他,噠噠躲到媽媽後面。
老鼠見小貓似的。
方海從屋裏出來,說:“能出門了嗎?”
趙秀雲利落給禾兒編頭發,別上發卡說:“可以。”
連早飯都不吃,打算進城吃。
還別說,五個人這樣一塊走,看着還像一家子,上電車還有人說:“龍鳳胎,好福氣啊。”
高明最近見長,看着跟禾兒差不多,他一向話不多,禾兒已經滿嘴跑火車跟人說起來。
“對啊阿姨,我們是龍鳳胎,我是姐姐。”
她比高明大四個月,到處都要說自己是姐姐。
苗苗不樂意,抱住姐姐的腿說:“我的姐姐!”
禾兒像媽媽哄她一樣,哄妹妹說:“是啊,姐姐最喜歡你。”
說不是她媽的親閨女,方海都不信,啧啧稱奇道:“挺有一套啊。”
趙秀雲好笑道:“你不就吃這套嗎?”
方海壓着聲音笑,說:“敢情你也知道自己都在哄我啊。”
夜裏說得多好聽啊,他就跟心尖尖上的人似的。
趙秀雲踩他的腳,說:“就你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