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門上鬥大的四個字——半島咖啡時,楊錦心有了一時的恍惚,還左右環顧了一周,确定自己是身在民國,她确實沒想到,在這裏還能看到這麽熟悉的咖啡廳。秦書瑤見她愣在門口,立刻拉了她一把,笑道:“怎麽樣?這咖啡廳還可以的吧,最近這裏啊,都成了名流的聚集地了,我跟白小姐就約在了這裏,我們趕緊進去吧!”
她這麽一說,楊錦心才回過神來,任她挽着手從旋轉門進去。今天送她們來的是司機老王,早被秦書瑤勒令留在靠邊停放的車裏。秦書瑤今天給楊錦心的感覺,一直就有點匆忙而又神秘。進了門,就有侍者立刻迎上來,秦書瑤也只是朝那侍者擺了擺手,那侍者就立刻走開了。楊錦心被她拉着一直往裏走,這咖啡廳的格局就有一個小的轉角,兩人從轉角過去,從外面看進來的視線就只能到這裏了。
也許是秦書瑤事先就打了招呼,一路上有侍者視而不見地與兩人擦肩而過,楊錦心有些疑惑的左右看了兩眼,問道:“不是說子琪在等我們嗎?這是要去哪裏?”
秦書瑤腳步不停,只一味拉着她,口中說道:“我已經跟白子琪說好了,她稍後就會來替我們打掩護,我先帶你去個地方。”
楊錦心心裏一跳,另一只手不由得就捏緊了手袋,低聲問道:“是……我姐的消息嗎?”
這話讓秦書瑤頓時停下來,回頭看着她,臉上隐隐帶着愧色,輕輕說道:“嫂嫂……百合小姐她……不太好……反正……你見到就知道了!”
楊錦心聽了這話,臉忽的一下變得煞白,有些慌亂的點點頭,“好!我們快走!”
秦書瑤也不再說話,拉着楊錦心很快就從後門出來,這個後門,就靠着一片居民區,兩邊都是狹長的弄堂,待到兩人一出來,秦書瑤就朝左邊招了招手,然後就有一個人力車夫拉着車快步跑過來。楊錦心也不再問什麽,只緊跟着秦書瑤上了這人力車,秦書瑤也沒有報地址,這車夫拉着車就拐進了左邊的弄堂。
人力車一路都在弄堂裏拐來拐去,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讓車子颠簸得厲害,楊錦心只一手緊緊抓着扶手,心随着起伏不停,四周都是差不多的青磚灰瓦的建築物,更讓楊錦心有些眼盲。這一路,仿佛走了一個世紀那麽長的時間,人力車終于穿出了弄堂。四周變得開闊起來,但是也明顯的遠離了吵鬧的繁華區,楊錦心這才發現,他們是到了運河邊,遠處就是靜靜流淌着的運河水,路的兩邊都是青磚白牆的民居,都自成一個一個的小院子,這是典型的江南民居。
車夫也很快就将車停在了一處掩映在七裏香之中的農家小院前,車剛被放下,楊錦心就忙不疊地下了車,高跟鞋猛一踩上凹凸不平的黃泥路上,還被絆了一下,還是車夫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這才穩住了身形。秦書瑤付了車錢,又叮囑了車夫在這裏等,這才來拉呆望着農家小院的楊錦心。
“嫂嫂,我們進去吧,平時這裏有兩個看守,今天,我好不容易才讓人引開了他們,我們的時間不多,要抓緊時間。”
楊錦心看着秦書瑤,雙眼已經泛着淚光,急急地點着頭:“好!我們進去吧!”
兩人走上前,秦書瑤敲了門,很快就有人來開門,來人一見到楊錦心就忍不住紅了眼眶,只叫了一聲“二小姐。”就再沒說出話來,楊錦心認出了她,這正是之前在通源路照顧楊錦歡的李媽。
這是一個精巧的農家小院,卻是四合院的格局,牽到外面的七裏香藤條,原來就是種在這裏面的,院子左側就是一口井,右邊有一顆碗口粗的槐樹,樹下,擺着簡單的桌椅板凳,木桌子上還擺着一籃沒剝完的蠶豆夾。
李媽還在低頭抹眼睛,一邊說着:“他們找我來的時候,剛一看到小姐,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小姐,小姐真的是太苦了……”
楊錦心本就已經紅着的眼眶,被她這樣一說,更是眼淚擋都擋不住,秦書瑤輕斥了李媽一句,李媽立刻就往後退了幾步,低着頭不再說話,剛剛還只是抹着眼淚,現在已變成單手捂着臉了。
秦書瑤一把拉住了上了臺階的楊錦心,躊躇着說道:“嫂嫂……我就在外面等你。”她停了一下,繼續說道,“其實,百何小姐的煙瘾你是知道的,我已經問過亨利了,像她那種程度,已是戒不掉的,你……也別怪四哥……”
“那是要怪我,是嗎?”楊錦心猛地一回頭,冷聲打斷了她的話,秦書瑤明顯的吃了一驚,等圓了眼睛看着她,楊錦心見到她這幅表情,知道自己不該對她發火,就只皺了皺眉,暗暗壓下火氣,快步走到正屋門前。
這裏,又是那個楊錦心經聞到過,卻不知道是什麽的味道。想來,姐姐就住在這裏了,楊錦心已經擡起的手,遲疑地捏成了拳,她閉了閉眼,穩穩心神,終于扣上了門扉。
一連敲了好多下,也沒聽到裏面又叫進的,就聽李媽弱弱地在後面說了一句,“直接推門進去吧,這個時候,小姐是不會出聲的。”
楊錦心疑惑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就見李媽慌亂地又低下頭,楊錦心吸了口氣,手上用勁慢慢将房門推開來。
房間裏的那個味道更加濃郁,還彌漫着嗆人的濃煙,旁邊的秦書瑤就不停地搖着帕子,時不時咳嗽兩聲。陽光正好,漸漸的終于可以看清屋裏的擺設,就見這不大的房間裏,中間擺着朱紅漆木的炕榻,兩邊也是同色的太師椅。
炕榻上側卧着一個瘦小的女子,她背對着房門,只看到她瘦削的肩背,一身青花旗袍,長發披散在腰間,她正對着小幾上的一盞小黃燈,瘦骨嶙峋的手指中夾了一根黑灰色煙槍,正直伸到燈下邊,那怪味濃煙就從她那口中一陣一陣地吐出來。
“啊……”
楊錦心一聲驚呼,反射性就捂住了嘴,那樣熟悉的背脊,即使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她也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她幼時躺過的背脊啊……
“姐姐……”
楊錦心只輕輕叫了一聲,就泣不成聲地捂住了嘴,眼淚就決堤般淌下來。這一聲,也叫醒了正在吞雲吐霧的女子,就見她飛快地翻轉過來,手裏仍然握着煙槍,看着楊錦心的眼神滿滿的都是驚喜之色。
透着外面的豔陽,模糊的光線照在楊錦歡灰白的容顏上,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啊,曾經顧盼風流的雙眼已經深深地陷入了眼窩之中,顴骨高高聳立,早不見往日豐潤白皙的臉頰,皮包骨也不過就是那樣了。
待看清了楊錦歡的臉,楊錦心終于忍不住嘤嘤地哭出聲來,上前幾步就抓住了她的手,楊錦心只低低地哭着,直直地看着楊錦歡。楊錦歡好像沒有想到會看到她,只有些呆愣地看着她,面無表情眼神空洞,楊錦心也說不出話,只一味地抓着她的手低聲地哭着。
就這麽過了好一會,楊錦歡才厭厭地甩開了她的手,又轉身躺在了炕榻上,楊錦心就眼淚模糊地看着她又開始吞吐着煙圈。
臨近正午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棂,照射在煙霧缭繞的屋內,朦朦胧胧的一片,屋裏安靜得只剩下楊錦心淺淺的啜泣聲,她就這麽哭了片刻,才終于發洩出了心中的悲哀,而楊錦歡還是沒有什麽反應,看的楊錦心說不出的悲痛感。
“姐姐……我帶你離開這裏好不好?我們一起去外面生活,只要你肯離開,我怎麽都可以……”楊錦心說道最後,聲音又哽咽得幾乎聽不見。
“呵呵……”楊錦歡一連幾聲冷笑,她沒有看她,略啞的聲音裏卻盡是一片嘲諷,“二太太屈尊降貴到我這來,四少可知道?”
說完這話時,楊錦歡才終于放下了煙槍,嬌弱無力地坐起來,擡手撩了撩耳邊的長發,整個人又趴伏在小幾上,微眯這眼看向楊錦心,那雙晦暗的眸子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卻多了幾分戾氣,仿佛一把利刃穿透了楊錦心的心。
“楊錦心,那個男人為了你,可真真是煞費苦心呢,你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都是拜你所賜,你口口聲聲說要帶我走,卻一步一步将我逼到現在這步田地,你……還想要怎麽樣?”
“他明明說要送你走……明明說要送你走……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楊錦心撲到了楊錦歡面前,哭得語無倫次。
“你果真是……連一點立足之地都不給我!你……好狠的心吶!”楊錦歡拿腳踢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毫不留情,那疼痛卻遠遠不及楊錦心此刻的心痛,她只驚慌的想要抓住楊錦歡,急切地解釋。
“你不知道……未來的金陵城,會發生什麽慘無人道的事,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你住口!”楊錦歡一聲厲吼,打斷了楊錦心的話,她顫抖的食指直直地指着楊錦心,滿臉都是暴戾之色,“沒有他,我就不能活……沒有他,我就不能活!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嗎?”
說道這裏,楊錦歡突然又變得有些癫狂起來,猛地直起身來,雙手死死掐住了楊錦心的脖子,惡狠狠地雙眼仿佛失去了焦距。
“就是因為你……就是因為你……我要殺了你……要殺了你……”
楊錦心就這麽望着她,流着淚的眸子裏,盡是絕望之色,她無力地攀住了姐姐的手,心裏就只一個念頭——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這麽一想着,那無力的雙手就慢慢地落下,她輕輕閉上了眼,只感覺有溫熱的液體從臉上滑落,空氣就這麽變得稀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