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散朝後,吏部尚書蘇清源正在廉親王府的通天閣,與廉親王閑話家常。寒星自外面拿着一封信進來,恭敬地呈給劉琰。
劉琰看罷書信內容,微微一笑,極為風輕雲淡地将手裏的書信,遞給蘇清源,道:“蘇兄不妨就這事幫我拿個主意吧。”
蘇清源一開始以為就是尋常往來事件,沒曾想卻是鎮北王劉峥從琅州發來的密函。
一瞬間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道:“臣該死,這等大事萬不敢妄言。”
劉琰沒有說話,也沒有伸手去扶他起身。蘇清源瞟了瞟劉琰,見他依舊一派神态自若,喜怒難辨的模樣,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他小心着說道:“微臣只有一顆忠心,随時随地唯王爺馬首是瞻,任何事情,聽憑王爺決斷。”
劉琰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初夏的一陣穿堂風吹過,一身冷汗的蘇清源,竟生生打了個寒顫。
良久,劉琰笑着道:“既然蘇兄已看了我七哥給我的密函,那今日我就跟你多說幾句吧。”
“七哥願意出兵幫助我,原是我們兄弟情深,但是這事事關我大原百姓的切身利益,這心意我只能心領。畢竟這太平盛世,得來不易。若是誰先動手用兵了,誰就是這天下的罪人。”
蘇清源松了口氣,心悅誠服道:“王爺說的很對。”劉琰轉身走了幾步,背着陽光,容顏浸在陰影裏,平日裏韬光養晦的優雅淡薄的姿态,終于被強烈的欲望沖破,盡顯禦宇海內的磅礴氣勢。
只聽他聲音低沉渾厚,猶如神兵在世一般:“身于亂世,應當掌重兵在手,狹天子以令諸侯。生于太平盛世,就應當修人心,狹諸侯百姓以令天子,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得人心者得天下,方是正道。”蘇清源細細一想,果真如此。
不由得虔誠叩首道:“王爺英明,微臣願效犬馬之勞。”這是劉琰自謀刺一案出獄後,第一次到慕容府登門拜訪。他沒帶随從,只一個人,提了一壺好久,着一身尋常白衫,站在門外敲門。正在廊前看書的錦繡,起身去給他開門。
見到是他,便側身讓他進門。七惜瞟了劉琰一眼,緊抿着嘴唇,在院子裏放飛了一直青灰色的信鴿。劉琰微微笑着,跟在錦繡身後,坐在石桌上。
她替他倒了杯水道:“王爺,微臣舍下沒有好茶,這白開水将就着喝點吧。”
劉琰接過那身為粗糙的陶土杯子,依舊微笑着,神态輕松道:“這上門的客人,也分三等。能直入主人的書房卧室者,是上等賓客,因為與主人關系親密無間,能做客至此,當真無憾;只能在院前廊下門外一見者,是次等,不過這随心所欲,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被引入客廳,嚴肅以待,端坐着寒暄客套,是最下等。”
一面好笑着用手指着錦繡道:“我常聽小皇叔說起來阿錦家,是來去自如,就連喝的都是有什麽喝什麽,連井水也湊趣過。你從不肯稱他一聲王爺,也不會端坐着與他客套什麽,由此可見,在你心裏,他自然的一等貴客。今日我來你這,你一開口就是王爺,自稱微臣,阿錦這般待我,我心裏難過得很。”
七惜看了劉琰一眼,冷冷道:“言之表兄不必難過,我們家茶葉渣子可多得很。”
說罷轉身去廳裏,抓了一把碎茶葉放到茶壺裏,又給劉琰重新倒了一杯茶。
劉琰靜靜地看着杯中翻湧的茶葉渣子,笑得有些苦澀,接過杯子道:“謝謝小表弟。”
他右手拇指已斷,只用食指和中指夾着杯蓋,撇開茶葉沫子,杯蓋碰到杯口,發出清脆的聲響來。錦繡看着他,沉默着,看樣子他已經習慣了如何使用這只拇指殘缺的手。
嘗過茶的味道後,劉琰放下杯子,凝視着錦繡道:“我這次來,是特地想感謝阿錦,費盡心思救我,若非是你,現在的我怕只是孤魂野鬼了。”
錦繡眉眼淡然道:“王爺太客氣了。區區一個慕容錦,哪有偷天換日的大本事,王爺你算無遺漏,自然會吉人天相。得失之間,自有平衡。”算無遺漏,得失平衡。
她這是在告訴他,關于謀刺一案,被冤也好,太子算計也罷,彼此都是心如明鏡。
劉琰沉吟片刻,還是忍不住問她:“那阿錦為何如此相助于我?”
錦繡淡淡道:“我身為刑官,自然有職責為大原子民查明真相之責,算不上相幫于王爺。”
劉琰定定地望着她毫無波瀾的眼眸,直覺喉間一陣苦澀,不吐不快:“就沒有別的原因嗎?”
錦繡輕笑一聲道:“王爺有一顆七竅玲珑心,我以為王爺猜得到。”
直視着劉琰熱烈深情的眼道:“是王爺你的實力折服了微臣。若你能掌權治國,這天下,一定會盛世升平。”
原來如此,連同病相憐都不算,頂多算是賞識其才華罷了。
劉琰心中一痛,又兀自覺得好笑,自己不就是愛她這獨特的性子嗎?
一不小心,瞥見了錦繡微微敞開的領口處,雪白如玉的頸肩有一點醒目的紅痕。一時間,心中猶如針紮似的難受。
而錦繡的視線正與七惜相對,那是她看自己時從未有過的眼神。一種顯示于外在是清澈無痕,而內裏卻糅合了刻骨的魅的眼神。就這樣輕飄飄的一眼,就将劉琰臉上的一貫從容內斂逼得悄無聲息。
他登時覺得整個人煩躁難安,是一種傷了心,失了意,偏生又被人引燃了心底一片燎原的火。那火勢熊熊,燒的身體每個角落都是欲望在叫嚣,是生割的疼痛。
他克制着微笑,看向七惜道:“時候也不早了,今日就算叨擾你們了。小表弟送送我罷。”
七惜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院門,晚風從巷子那邊吹過來,裹挾着衣袂飄飄。
劉琰看着對面長身玉立的七惜道:“說真的,小表弟,我一直都是羨慕你的。從小你想要什麽,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而我想要什麽,一定要花費無數心思去追求。”
七惜知道他指的是什麽,靜默着與他相對,氣勢巋然不動。劉琰繼續說着:“不過,就算要費心思,也沒關系,我所求的,都一定能得到。想必你也知道阿錦的身世,所以比起你,我更适合她,因為她待我的情分,也與別人不同……”
七惜唇角牽出一絲淺淡的笑意,不知從何開始,于武功于感情,眼前這人,他都不屑與其對手。
劉琰擡起右手,喃喃道:“斷指于我,實在是妙事一樁。因為阿錦于我太重要了,這斷指,就當是祭奠我上一次用雲隐笛傷她一事之過錯。”
經過那一事,雲隐笛撬不開阿錦的嘴,我就知道,靠惑人心術得來的東西,一定不是最寶貴的東西。執着于外物,而忽略了以心制人,這是最大的錯處。
人為王者,必須懂得洞悉人心,進而駕馭人心,這才是亘古不變的權術之道。他忽地詭秘一笑道:“小表弟,這一次,你要小心了。”
七惜拱手道:“王爺慢走。”說罷大跨步轉身離去。劉琰微微笑着,注視着七惜挺拔的背影。
小表弟,來日方長。我已亂了你心神,逐漸為你種下心魔……日子長了,你們總會心生嫌隙,到那時,阿錦自然會成為我的人。
七惜的腦海,也閃過劉琰那一抹笑意,淡然至極。
劉琰,你還是一如既往,有些東西,不是算計就能破的。我沒心情陪你無聊。我現在只想去少林,求一顆讓她不死的龍珠。
一晃進了六月,宸帝的身體越發不好了起來,時常咳血暈眩。長期病弱使他整個人迅速衰弱,所幸有朝政上的事務有劉琰等人協理,也未出什麽差錯。
也許唯一讓他憂心的是太子現在的處境,朝中百官對太子的态度,均是明面上的禮節性的遵從。私下裏,大都因太子構陷廉親王一案,對這位儲君的人品嗤之以鼻。
而同時,由吏部尚書蘇清源領頭,請廢太子劉祁、改立廉親王劉琰為皇太子的折子日漸多了起來,民間亦有歌謠:“廉王坐龍庭,天下長安寧。”
沈昭儀也有言:自古便有“立長”之外,還有“立賢”一說,小皇子劉晖年紀雖小,卻聰明好學,假以時日,定是英明君主。此言論一出,自是也有擁趸者跟随其後。也明明白白地昭示了沈昭儀及身後人的野心。
在這種盛大局面之下,太子的境況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太子府上第一幕僚陳夫子留下“世事悠悠,不如山丘。輕塵蔽日,碧澗長流。”之句後飄然遠去。
一時間,朝堂內宮暗流湧動。廉親王劉琰也身處種種漩渦的中心。劉琰素來擅于應對紛繁局勢,越是繁雜,越見手段,但此次他卻抽身離開了瑜原,去了青州查看清河漕運,體察民情。
回程途中還順便上了一趟少室山,進大雄寶殿拜了佛,少林方丈無心大師親自做了一席素齋,兩人談論佛理,盡歡而散。
這天黃昏錦繡從宮中探望宸帝回來,一路上心神不定。
宸帝已纏綿病榻不得起身,看着竟是壽數将盡的意思,見她進宮來探望指教,十分高興。像個尋常老人那般,緊緊握住錦繡的手,靜靜看了快一個時辰,臉上浮着滿足的笑。
錦繡心中酸楚,也不說話點破,就坐着陪了他半天。一時宸帝睡了,錦繡方起身告辭,元喜公公含淚送到宮門外,道:“慕容大人有空常進宮來陪陪皇上罷。”
錦繡正沿着朱雀街慢慢走着,突然一人輕拍着自己的肩笑道:“慕容大人想什麽呢?”
錦繡回頭,定睛一看,此人眉目分明濃麗,正是連華樓少主霍延星。這幾個月,霍延星常來尋七惜切磋閑聊,兩人也不生疏,當下開玩笑道:“怎麽?少主又是來殺我的?”
霍延星大笑:“那我可不敢!別說是我來殺你,就是站在你身邊,讓你受了傷,七惜那小子也不會原諒我。”
霍延星嬉皮笑臉,跟着她一路溜達,閑聊道:“我正要去找七惜說說去少林破七星陣的事情,沒想到在這碰上你。”
“你說什麽?去少林?”錦繡驚訝地停下腳步,心裏有些發慌:“什麽時候的事?打算什麽時候去?”
霍延星奇道:“你不知嗎?七惜廣約了我們幾個江湖朋友,七月初七上少林求藥。”
一面笑得十分狂放,滿眼興奮道:“照我說,這小子去求藥是假,很大可能是以此為借口去跟少林那一幫大和尚們打架是真。誰都知道無心那個賊禿把那鎮塔龍珠看得跟命根子似的,相交了數十年的昆侖掌門都求不到,哪能說給就給七惜了?這一場大架看來是打定了。”
錦繡沉思着沒有說話,顯得這殺手榜排名第二的冷血殺手,話多得與身份不符。霍延星笑道:“依照我說,七惜這次未免也太心急了些,畢竟那七位絕世高手壓陣的七星陣,不是什麽好玩兒的玩意兒。不過那小子犟得厲害,只扳着一張棺材臉不出聲,告訴我們其意已決。”
晃眼看見錦繡臉色突的煞白,笑道:“慕容,你也別着急,七惜那小子聰明得很,約了不少武林名宿一道兒去。有他們見證,想必那群和尚也不至倚多勝少。再說神醫姜堰心也會同去,只要留着一口氣,他終不會死在少室山上,害大和尚犯下殺戒。”
錦繡眼神散亂,完全是無意識的重複道:“殺戒?”
霍延星搖頭道:“你不是江湖中人,可能不知道江湖規矩。少林寺千百年來作為中原主持正義的門派,雖有慈悲刀,也有破戒刀,有普善杖,卻也有伏魔杖,多羅葉指不傷人命,無相劫指卻是以殺渡劫。”
嘆一口氣,說不出的向往和崇慕:“算起來,五十年來,他是唯一敢上少林挑戰的人。七惜橫空出世,從此江湖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