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一早,靈州知府梁貴安親自在靈州府衙恭迎睿親王劉珩、大理寺丞慕容錦一行人等。作為此案最為關鍵的推動人—太子,先前一直催着大理寺複審此案的太子,此刻卻在知府大人府上高卧未起。
民間有句俗語叫做“後娘冷面,刑官鐵面”,大意是指相由心生的意思。梁貴安第一次見到這名滿天下的少年英才慕容錦時,心中卻道此言差矣。
只見慕容錦在馬車上掀起車簾,探出半個身子來,一眼掃過,那眼神似極了二月如剪的春風。整個人溫潤如玉,标致風雅,非一般人能及。
靈州地大物博,也出過不少風流人物。梁貴安在此地任知府一職也有很多年,每年州試,都會親自主持功名塔前的禮儀,就連那吃過瓊林宴的才子他也見過無數。
如今見了眼前這般人物風神,登時覺得年少時候囊螢映雪讀的那些晚唐詩詞全都鮮活了起來。
他正愣神間,只聽睿親王劉珩笑道:“梁大人見到本王,可是歡喜得怔住了?本王可一直念着大人府上的眉州金頂新芽和鮮嫩多汁的甜皮烤鴨呢。”
經他這一活躍氛圍,當下一行人立即相見歡,行禮不疊,“久仰”之聲充耳不絕。
七惜靜立一旁,面容平靜,手背卻有青筋淡淡浮出。
錦繡一眼瞥見他這緊張的神情,看了看周圍擁擠的人群,立即會意。轉頭對梁貴安笑道:“有勞梁大人親自出迎,下官先行去驿館收拾妥當,晚間再與大人暢談。”
一早就商量定了,睿親王也不住梁貴安的知府府衙,一番推辭客氣後,與錦繡、七惜等同住到了靈州驿館。
放置好行李,錦繡柔聲道:“阿七,今日是伯父伯母姐姐們的忌日,我陪你去祭奠他們一下可好?”
七惜點頭,冷冷道:“前兩年我曾回滄州去過,他們的屍體已經找不着了,只能在亂葬崗随便祭一祭。今年,就買點祭品,朝着滄州方向,燒些紙錢吧。”
他低着頭,臉上頗有些難過道:“我聽說這梁貴安當年就在滄州府衙任職。”
錦繡沉吟片刻道:“他當年在滄州府衙中,任道臺一職,相當于知府的副職。當年滄州知府謝遠道因官聲清明,已調任戶部右侍郎。”
一面拉着他的手,直言道:“你想報仇,我也攔不住你,但梁大人和謝大人,一人是靈州長官,一人在京都掌江南諸州賦稅,均是勤懇為民,都是難得的好官。”
她長睫上挂着隐憂道:“你身在江湖,雖遠離朝堂,卻也明白俠義二字的含義。俠之大者,仁者胸懷,傲骨铮铮,不濟滄海濟蒼生,小事不拘,卻能分曉大是大非。阿七,你可明白?”
七惜手中攥着劍,沉默良久,道:“你說的話,我會記住。”
梁貴安的府邸,是典型的江南園林,以水為主,池中堆山,環池布置堂、榭、亭、軒,廊橋曲徑。無論是山水還是橋梁回廊,均小巧精雅。今晚這一接風洗塵席就設在府中曲徑幽荷院。
這個季節的荷塘,只有幹枯的枝葉,在風中淩淩抖動。院子裏還有開得正好的臘梅,幽香縷縷不絕,萦繞滿園。錦繡剛走進月洞門,正巧就碰上太子劉祁。
他看錦繡的眼神,還是一貫的毫不掩飾的厭惡鄙夷,冷笑道:“看來父皇還真是糊塗了,不信自己的兒子,倒讓你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來複審這樁案子。今日本太子還真想請教一下慕容大人,你到底是用什麽手段迷惑住了父皇?”
錦繡一向懂得遇強退讓之道,知道太子心裏有氣,垂下眼睛,一言不發,往後退去。哪只下巴一痛,卻是被太子狠狠掐住強迫着她擡起頭與自己對視,狹長的眸子裏,蓄滿了惡狠狠的惡意:“是用這張臉嗎?”
錦繡忍着疼痛不去看他,伸手掰開他的手道:“太子請自重。”
劉祁冷哼一聲,不屑的松開手,聲音裏盡是切齒的痛和狠,喃喃道:“長着這張臉的,不論男女,出身尊貴也好,貧賤也罷,都是沒有倫常廉恥的賤人!”
錦繡聞言,一身如遭雷劈,呆愣當場,臉色刷白。她正待開口,胳膊一緊,已被一人拉開兩步,卻是睿親王劉珩。
劉珩笑道:“老三不進去飲酒,停在這裏跟慕容大人聊什麽?”
一面十分親熱熟絡的搭着錦繡的肩,全然的保護姿态道:“皇兄派了慕容大人過來,原是讓他一力主審老九的案子。換句話說,這慕容大人啊,身後是有皇兄的旨意撐腰的人,你和我都得暫且靠邊立着聽命。”
太子神色微變,拂袖而去。太子方才的話,意指何人,他們三人內心都很清楚。睿親王頗為擔憂地看着錦繡,只見她半低着的臉上劃過一絲狠絕之意。
劉珩打量着她的臉色,道:“阿錦,你莫要生氣,太子他也就這點本事了。七惜那小子呢?”
錦繡擡頭,勉強一笑,道:“他換身衣服就過來。”說罷又深深看着劉珩,低聲道:“方才,多謝……王爺替在下解圍。”
一時開席,七惜一身白衣,端坐在賀敏之身側。
酒席上菜肴之精美自不必說,更有新撈的河豚,佐以嫩筍尖,分外香腴鮮嫩,配着碧色沉沉的竹葉青,極致的美味。河豚美味卻一身劇毒,鱗、血、筋、內髒均需料理幹淨,豚毒發作極快,所以食前必由廚師先行品嘗,盞茶時分後不見中毒,賓客方才放心食用。
如此一來,這一種食材,一旦上桌,就顯得十分金貴,民間有一兩河豚一兩金的說法。
酒過三巡,太子尤對河豚鮮美贊不絕口,舉杯看着錦繡頗為玩味笑道:“慕容大人入仕前,聽說是江南出身,過着漁樵于江諸之上的逍遙生活。不知打撈這河豚可有妙法,不妨說來大家一樂。”完全不避任何嫌隙的赤裸裸的取笑。
此時錦繡的心情已經平息了,也不生氣,只微笑道:“春江水寒,但摸熟了豚魚的性子打撈起來卻是易如反掌。”
一只筷子伸在跟前的河豚上,一邊看向太子,春水般的眼睛瞳孔似針:“漁家人都知道,這豚魚性貪浮躁,氣量狹小。捕河豚當日都會特制一種帶刺網兜,上面塗有熬煉過的蝦汁,不足尺餘見方,留有一口。河豚一旦嗅到蝦味,便會一頭紮進,待找不着蝦肉,立時氣得身體膨脹數倍,被網兜牢牢縛住,不得掙脫。”
說到這裏,筷子紮進河豚身體,擡眼冷冷一笑道:“性躁而心毒量小者,看看河豚便知下場。”
太子不禁大怒,正待發難,錦繡已笑道:“下官不勝酒力,提到年少時漁家往事不禁話多了,太子殿下莫要見怪。”
梁貴安忙笑着轉開話題:“聽說慕容大人身邊這位少俠是我大原第一劍客,本府仰慕已久,敬少俠一杯。”
七惜拿起酒杯謝過,飲盡杯中酒。
太子已有幾分醉意,大笑道:“既然徐侍衛武功極好,今兒不妨在這耍幾套劍法瞧瞧,說不定比雜耍還要好看些。”
七惜微微一笑,淡淡道:“在下今日未曾佩劍,不過若太子真的想看,我便耍酒杯給太子瞧罷。”
說話間,拿過一只淡青瓷杯,倒滿瓊漿酒液,手腕輕抖,酒杯直飛往太子案前。
侍立于太子身側的兩名護衛身形閃動,一人翻腕伸手,迎上酒杯;一人袖中抖出一條銀光粲然的軟鞭,卷向七惜面頰。
眼看着那人堪堪捉住杯子,不妨酒杯驟然下沉,一聲輕響,竟深深嵌入太子身前的紫檀案上。
那青瓷酒杯,杯口與桌案齊平,但杯中酒竟然一滴未灑。在座的人無比驚嘆,這可是出自江南鈞窯的名品,酒杯釉質透明如水,胎體質薄輕巧,是平常人稍用力都會捏碎的珍品。
此時嵌入堅硬細密的紫檀,竟如同利刃切入豆腐般輕松。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太子護衛的軟鞭已如靈蛇般纏往了七惜雙腿,用力一拉,七惜紋絲不動。下一刻又陡然變招,鞭梢抖得筆直,直擊七惜胸口而去。
七惜一個轉身,将錦繡護在身後,一只手拈起桌上牙筷,毫無花巧,随手一揮,嗤的一聲輕響,那護衛手中矯矢騰挪變幻無方的長鞭立時脫手,牢牢釘在了桌面,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軟軟癱下。
七惜冷冷一笑,拔起筷子,衣袖輕拂,長鞭立即飛回那名侍衛手中。然後也不看太子一眼,徑自落座,很專注的吃着河豚,吃得很快,卻絲毫不顯粗俗。
舉座皆驚,就連一心想解圍的梁貴安,也覺得無從下口。只見太子的臉好比開了染料鋪子,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紅裏透着青,白裏發着紫,握着拳,咬着牙,卻找不到機會發作。
梁貴安驚得只能怔怔看着聶十三,只覺得這個俊美而冷靜的少年似足了一頭休憩中的雪豹,安靜着卻仍然讓人感覺得到那份潛伏的危險。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劍,鋒芒深邃的激起了他幽并游俠的遙夢,讓人不禁略有幾分悵然和向往。
一時劉珩起身大笑道:“梁大人今兒這宴會這酒席本王都覺着有些嫌素。”
梁貴安哪有不明其意的,即刻笑着令重金請來的一班歌舞姬人陪酒。八名舞姬身着鮮紅薄紗跳着從南邊少數民族部落傳來的淩步舞。這種舞節奏歡快,舞姬們腰肢扭動,媚态橫生,大合睿親王劉珩的胃口,不停擊掌叫好。
舞畢,一青衣歌姬手揮琵琶,唱一曲前朝蘇學士的明月幾時有,唱罷,又唱一首辛幼安的青玉案,聲音猶如山泉一般潺潺流過: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聽到最後一句,七惜偏過頭,凝視燈光月影裏的錦繡,只見錦繡也正側着臉,眼眸微擡,斜睨着自己。當下微微一笑,黑寶石似的眼睛似乎融進了所有的星光,流光溢彩。
錦繡立刻垂下眼睫,盯着手裏的一杯眉州新芽,嘴角卻漾起一絲笑。月在中天,錦繡起身舉杯飲盡杯中酒,笑道:“太子殿下、梁大人,今夜與君相聚是喜事,下官本不該敗興,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卻是不敢耽誤案情,我這就去牢裏問問人犯的口供。”
梁貴安沒想到她此刻會提出要去審問犯人,當場一愣,看了太子一眼,道:“慕容大人何不明日升堂時再問?夜色已深,不如早些休息。”
錦繡扶額輕輕嘆道:“明日忙得很,沒空問。下官這便先行退席。”
太子正待說話,睿親王劉珩陪笑道:“梁大人不用管他,這慕容錦在京都盛名之一,就是因公廢私慣了的,一貫的無趣。咱們別搭理他,接着吃。”
沒等他話說完,錦繡便帶着七惜退席,直奔靈州重獄而去。太子一行人,自然沒有理由跟着去。
靈州重獄看守領頭的李武眼下正無聊,把烤火的爐子燒得旺旺的,跟幾個衙役把一枚枚小炮竹點燃了,丢到女囚牢房裏取樂。那女囚衣不蔽體,胸部半露,驚惶之下,在狹小的牢房內掙命逃竄,只把李武等人樂得直叫喚。
一個喚作張小三的獄卒極是機靈,突然捅了捅李武,陪笑道:“頭兒,似乎有人敲門。”
李武側耳一聽,果然有輕輕的敲門聲,罵道:“大半夜的,敲你娘的牢門!”??一邊讓張小三去開門瞧瞧。
這裏邊就屬他資歷最淺,他起身披上外衣,開了門,只見兩個模樣十分俊秀的年輕人靜立在門外。當下放下了心,想着多半是來探監的,粗聲吼道:“幹什麽來的?這是重獄,可不是閑雜人等随随便便來的地方!”
一個身着銀狐裘的年輕人笑得十分溫文爾雅:“下官是大理寺丞慕容錦,麻煩這位差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