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繼承者們

嘉應元年冬天的強訴事件,餘波一直持續到次年的二月。這段期間,藤原成親一直被重複這官複原職,解職,官複原職,解職……連阿绫這個外人都有點可憐他了。而延歷寺那邊,也不會就此罷手,只要朝廷敢收回流放判決,他們就有膽子上洛,總之就是一直不停地折騰。直到平清盛實在看不下去了,從福原回到京城,在他的調停之下,才算告一段落。但是,憑後白河的性格,藤原成親再一次回到中樞,也就是眨眼的事情。

“祖父!祖父!叔叔欺負我!”小空叫着,跑到內廳,沖進平清盛的懷裏,雖然口裏說着被欺負,但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這麽回事。

“重衡,怎麽回事?”面對最疼愛的小兒子,清盛生氣不起來,便佯怒道。

“回父親大人,兒子跟小空玩游戲,約好了誰輸了誰就要被親一下,小空輸了,卻不認賬。”重衡裝作很委屈的樣子,惹得周圍衆人笑了起來。重盛也在笑,目光卻定在孩子的母親身上,停駐甚久。

坐在對面的平賴盛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冷冷一笑,低頭把玩腰間的玉佩,一塊與日本傳統紋路截然不同的玉佩。

“你呀你,都已經成人了,還這麽孩子氣。”清盛面上笑着,暗自卻将全場掃視一圈,對于長子和幼弟的異常,他稍微一想,心底就有了答案。

好東西,都是要被搶的。他咂咂嘴。低頭看向懷中拽着他佛珠玩的小姑娘,笑笑,擡頭看向阿绫,“小空今年多大了,阿绫?”

“快十歲了,父親大人。”

“嗯,那平太也快十一歲了。”他看看端坐在母親身邊的孫子,點點頭,“很好,這兩個孩子,你都教養得很好。”

“這都多虧母親大人和大家的幫忙。”阿绫笑笑,“阿绫不敢居功。”

“你就不必自謙了,再過幾年,給這兩個孩子辦成人禮,親事也要定下來。”

“親事?”阿绫一愣,“這,早了一點吧。”

“不早了,盛子嫁人還不到十歲,雖然小空不必如此,但也要趁早定下來。”他親親懷中的可愛孫女,笑着說。

盛子小姐的婚事完全是政治聯姻啊,她丈夫近衛基實比她整整大了十三歲!阿绫心中暗道,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女兒成為你為政的犧牲品!

“祖父,小空可不可以自己選夫婿啊?”小姑娘拉着祖父的袖子。

“自己選?”清盛一愣。

“嗯。我看母親的書中有這樣的故事,名門家的小姐招婿,就抛繡球,砸到誰就是誰。我覺得砸繡球太沒意思,想射箭,射到誰就是誰!”小空很興奮,手舞足蹈。

“射箭?”平家衆人開始想象,然後一起打個冷戰,紛紛勸說小姑娘:

“小空啊,射箭很危險啊,如果傷到自己怎麽辦呢?”這是時子。

“就算不會傷到自己,如果不小心射到一個醜八怪,看着多麽倒胃口!”這是重衡。

“就算不是,如果傷了人,甚至對方傷重不治,你說你是嫁還是不嫁”這是宗盛。

“能被女人打倒,這個男人肯定不怎麽樣,不嫁也罷!”這是教盛。

“還有啊……”叽叽喳喳。

聽着一群人在那裏勸說,小空揉揉耳朵,“好了好了,我不射箭了,改用其他方式選夫婿好了!”

嗯,那就好……等一下,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不要自作主張選丈夫啊!

“好好好,那就自己選,哈哈!”清盛大笑着,應允了孫女。反正過不了多久她就忘了,到時候還是我說了算。他想。

清盛大人,小孩子的記性,通常都是很好的。祝您好運。

家族集會結束後,清盛把阿绫留了下來,陪他玩雙六。

“重盛的心情似乎不錯,我還以為這個傻小子會糾結很久。”清盛一邊落子,一邊說:“其實他上個月到福原找我說明情況時候就發現了,眉頭愁緒少了很多,是他自己想明白了呢?還是有人讓他想明白了呢?”

手微微一頓,阿绫淡然一笑,“這個,您問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好的女人,就如同世間的珍寶,總會有人搶的。”清盛嘿嘿一笑,“這兩個人,都是世間少有的青年才俊,你喜歡哪個呢?還是,另有良配?”不過從心裏,他是更偏向自己兒子的。

阿绫彎彎唇角,“父親大人,如果您再不認真一點,就會輸哦。”

“嘿嘿,”平清盛摸摸光溜溜的頭頂,拍了兩下,“這幾個兄弟,兒子,哪一個不是萬裏挑一?你選哪個都不吃虧。”他觀看着棋局,“再過一段時間,我就徹底不管這裏的事了,福原那邊一大攤子,還得我來辦。”

“您辛苦了。”阿绫走了幾步落子,“您是想徹底把平家交給重盛兄長?”

“是啊,重盛經過這件事,想必也是歷練不少,不會再那麽天真了。”清盛笑着說:“他是我非常信任的兒子,平家未來的首領,交給他,我很放心。”

阿绫笑笑,不說話。

清盛看看她,“你有什麽想說的?”

“家族繼承人的問題,我沒有資格參與,全憑父親大人判斷就是了。”

“那你還是有話要說。”清盛大手一揮,“但說無妨,我也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那我說了,您可不許生氣。”阿绫眨眨眼睛。

“自然。”

“好,恕我直言,嚴格上來說,您這幾個兒子,哪個都不适合接管平家,即使是重盛兄長,也不行。”

“小空,你們怎麽在這裏玩?”賴盛緩緩走向兩個孩子,微微蹙眉,“這裏是風口,會受涼的。”

“賴盛叔公。”小空很開心,跑向他,拉着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地說:“竹蜻蜓又壞了。”

“真拿你這個丫頭沒辦法。”賴盛笑笑,坐下來,幫着兄妹二人做竹蜻蜓。正巧重盛從那邊走過來,看到這一場景,胸口有些堵。自從那一晚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阿绫,即使登門拜訪,對方也是找借口推脫,閉門不見。是他做錯什麽了嗎?那一晚,明明兩人都很……還是要找機會向她問清楚才行。他想着,走向那邊那幾個人,看着兩個孩子,“回到屋子裏去等你們母親吧,這裏涼。”

賴盛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伯父,母親怎麽還不出來?”小空不高興地說,“小空餓了。”

“你母親在跟祖父說話,要等一段時間。你要是餓了,就到你伯母那裏吃點心好不好?”重盛溫和地說道。這樣,她也可以過來吧。

“不要,我要等母親。”小空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離她不遠的那扇門。

“哪個都不合适?”平清盛心裏有幾分不悅,但更多的是疑惑,“你說說看看,為何哪個都不合适?”

“先說時子夫人的三個兒子,除了宗盛上過戰場,經歷過風浪之外,其他都近乎是成長在富貴人家的貴族公子,遇到事情怕是很難處理的得心應手;宗盛倒是經歷過戰場,但性子純良,太容易相信別人,而且他跟他的兩個弟弟一樣,什麽事都有哥哥在做,幾乎不用自己操心,閱歷還是太淺。平家看似風光,其實還有很多敵人躲在看不見的地方,宗盛,怕是很容易手足無措。”她淡然地說。

“那重盛呢?跟我出生入死多次,無論是軍事還是政事,都是見多識廣,閱歷豐富,他也不行?”

“重盛兄長的出色毋庸置疑,但是他有一個最大的缺點。”阿绫面色凝重,“心思過重,認真過度。”

清盛神色一凜。

“作為一個家族首領,尤其是大家族的首領,其實有的時候,有些事情,不需要太過計較,反而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家都好過,自己也不用太累。但重盛兄長是事事都求面面俱到,事事都追求做到最好。這是他的優點,但也是他的缺點,因為一旦做不好,他就會責備自己,逼迫自己,這樣很容易走到死角。”阿绫嘆口氣,“比如這次的事情,成親大人被解職,他覺得自己沒能幫上忙;時忠大人被解職,他覺得愧對家人。似乎在兄長大人的心裏,只有事在人為這個詞,卻沒有盡人事,聽天命這句話,所以他會活得很累。”

平清盛沉默了,知子莫若父,他當然知道重盛的性格缺陷,但即使如此,在自己心裏,長子始終是最被倚重的兒子,最合适的繼承人,即使有的時候想法還是有些天真,但只要假以時日,相信他會成為最優秀的首領。只是今天聽這個女娃娃一講,似乎,自己想錯了?他勉強笑笑,“你這個女子,說的頭頭是道,好似自己是首領一樣。”

“不是好似,就是。”阿绫微微一笑,“我雖是商人,但手下也有十幾條大海船,各地商鋪上百家,夥計,管家,加起來沒有沒有上千也有數百,這不比平家少吧。而且這些人分散到各地,您覺得我是怎樣足不出戶讓他們乖乖聽話的?”她輕抿一口茶,“如果我像重盛兄長那樣,我恐怕早就累死了。我只要管住幾個人就好,讓他們直接聽命于我,把握住他們的要害,也要讓他們有油水可賺,這樣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就可以替我去管理他們下面的人。這些人中,肯定會有人有自己的小算盤,也肯定會有人營私舞弊,可是,那又如何?人都是有私心的,不适當滿足他們的私心,他們怎麽會賣力氣為我幹活呢?人無完人,只要最大的利益把握在我手上,讓這些喽羅沾點便宜又何妨?但是,”她神色一冷,“我允許他們有私心,但絕不容許他們拿我當傻瓜;有些事情我可以裝作不知道,但心裏卻有一本賬,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如果把我的寬容當作怯懦而有恃無恐,”她冷冷一笑,“知道我手段的人,現在幾乎沒有人還在世上吧。”

清盛頓了一下,笑笑,“女人過真不能小看。”

“重盛兄長本性溫和,不到萬不得已他肯定不會用極端手段,現在也用不着;就不知道如果真有這麽一天,他能不能舉起手中的刀?”阿绫低聲說。

清盛默然,良久,扯扯嘴角,“讓你這麽一說,我百年之後,平家豈不是後繼無人?”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您也只能倚重重盛兄長。如果将來他能稍微放松一些,哪怕只有一些,就更好了。”

“難道我這些兒子,就沒有一個适合擔當大任?”清盛不甘心。

“有,但那是曾經。”阿玲神情哀傷,“如果他還活着,就非常合适。”

“你說……基盛?”清盛一愣,“他的性格,不會有些跳脫嗎?”

“那是曾經,其實您也應該能看到,在經歷那件事之後,他真的穩重多了,假以時日,一定會更加沉穩老練;而且他也歷經戰場,殺伐果斷,面對對手也不會心慈手軟;更重要的是,他想得開,性格開朗,不會太為難自己,直白一點說,就是沒心沒肺。”阿绫笑着,卻差一點哭出來,“如果他還活着,即使不是繼承人,也可以随時開解兄長,只是……”阿绫別過臉,“老天為什麽不多給他一點時間?”

清盛心中一恸,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他這個做父親心中永遠的痛。平盛國守坐在一旁,雖然不說話,但卻禁不住想要流淚。基盛大人,走的真是太早了……

“不是,還有你嗎?”清盛收起心中的感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有你在這裏,他就會好很多。他,應該會聽你的話。”

阿绫咬咬嘴唇,離席向清盛行禮,“父親大人,其實,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清盛愣住了,“你要去哪裏?”

“在家裏閑得太久了,骨頭有些松了,想四處走走。”阿绫低着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兩個孩子我也帶走,也許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福原那邊有茂松在管,您有事盡可以找他。”

“你和……發生了什麽事?”清盛遲疑一下,問道。

“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阿绫笑笑。

見她執意不肯說出真相,清盛嘆口氣,“情緒不佳,出去散散心也好。你這個孩子的脾氣,我也是領教過的,除了你自己,誰也攔不住你。不過,”清盛眼睛一轉,“兩個孩子你不能都帶走,這樣吧,上次你帶着小空出去,這次就把小空留下。”

“可是……”阿绫剛想反對,卻看到清盛不容拒絕的神情,只能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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