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七惜臉色蒼白,神情卻如一鋒刀刃般的睿智冷靜。
從發現錦繡昏死在地上到現在,已經三天三夜了,他的手掌幾乎從沒有離開過錦繡的氣海穴。
徐七惜只知道錦繡中了寒毒,比較難解,所以他才去游歷南北,但凡與解毒有關的,他從不肯錯過。
直到上次,他跟連叔提起內心想法,才知道錦繡所中之毒叫相思引長歌。然後他才動了去少林寺劫龍珠的想法。
他現在也沒有這種毒的解藥,但他知道,再厲害的寒毒都應該能被醇厚陽剛的真氣壓制。就像烈日能融化冰雪一樣,這個道理不會出錯。
至于這世間是否存在着永不融化的冰雪,至于自己的真氣不會如同陽光永不枯竭–這兩件事情他不肯去想。只知道,他在,就不能讓她只身赴死。
初始看到錦繡毫無生氣的躺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直覺自己渾身的血夜也幾乎凍結。冰冷的刺痛感,像刀一樣刮在他的心上,生不如死。
生死關頭,徐七惜早就學會了絕不放棄。所以,在他真氣枯竭前,如果能救活懷中的人,兩人便一起活着;如果不能,太陽升起之後,相擁在一起的他們,就是兩具冰冷的屍體。
他想過,無論如何,他與她,只能是生死一雙人。
徐七惜體內本有一陰一陽兩股真氣,分別承襲自他父親和母親。後來在連叔的心法調教之下,将兩股真氣糅合在一起。加之他後來修習的武功路數,皆是陽剛之派。
經過這些年的不管修煉,體內真氣已達至純至陽的地步。現在源源不斷地輸入到錦繡體內,就像融化的黃金,在她的任脈、督脈、沖脈、帶脈、等氣海穴中沖盈流動,再散入全身各個血脈、五髒六腑、四肢百骸中……
錦繡的身體冰冷如雪,抱在懷裏的感覺不再柔若無骨,就像一段冰雪,冷而僵硬。
七惜的肌膚卻是十分溫暖的,像絲絨裹着熾熱的鐵,溫熱着一身霜雪的錦繡。即便是在他倦極而眠的時候,體內的真氣仍然綿延不絕,融入錦繡那被冰凍的經脈五髒。
此時此刻,他們只有彼此。
錦繡的生命之弦,正處于将斷未斷的一刻,而七惜的生命的弦,已經繃到了最極致。只要再多加一分力,輕輕一劃,就會崩斷。
深沉的夜色褪去,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了屋子。
錦繡眼珠微微一動,悠悠然睜開了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上翹成好看的弧度。交互剪着雪後明媚的陽光,也把七惜的冷靜和沉着剪得破碎不堪。
看到她睜開眼的那一剎那,七惜再也控制,一把摟過她,哭了。
懷中的人,歷經了他此生最為漫長的三天三夜,氣息微弱,毫無生氣地躺在他懷裏。
此刻,她終于真實的,活生生的,有呼吸了……
錦繡看着他,輕輕眨着眼睛,那麽安谧而明靜的眼神,像沉睡了千萬年再張開來。
七惜顫抖着伸手過去,輕輕觸摸她展翅欲飛的睫毛,感覺到了她睫毛的微微抖動。他終于放心,确定了這不是夢境。
錦繡微微笑着,聲音輕柔:“阿七,你回來啦。“
七惜無比珍惜地低聲道:“阿錦,九月初七我就回來了……一直住在城裏,聽說連叔病了,這些天便常過來。“
錦繡知道“那天“定是九月初七,沒有力氣再問下去,放松了身子,躺在他臂彎裏。靜靜的凝視着近在咫尺的臉,卻發現他呼吸低沉,已阖上了眼,竟已經睡着了。
雖是睡了,還牢牢抱緊自己。昏迷中那種痛徹心扉,讓人求死不能的冰寒痛楚,盡數被他的真氣消融掉了。
錦繡心疼的看着他蒼白瘦削的臉,眼睑下烏青的陰影,漆黑睫毛上的淚珠。
一時間心中湧動着無數感激,幸好還來得及相見,幸好還有這等機會相擁。此生此世,她都不想再與他分開了。
極為珍惜地輕輕仰起頭,輕輕吻去他的眼角的淚,兩人相擁着睡去。
月色映着雪光斜照進屋,銀光霜輝下,滿是幹淨純粹的幸福。
三年多前還在卻橋鎮,那個有着碎金似的陽光,碧綠清脆的葡萄葉,和清澈微笑的夏日長長午後。與眼前此景驟然重疊,毫不突兀,只是更多了一份貫穿生死的恬淡和深重。
七惜的真氣體力都近乎耗盡,将錦繡擁在懷裏,極為放心地睡足足睡了一整天,醒來時已是深夜。
見錦繡仍阖着眼,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發現雖微弱卻不再斷續,稍微放心了。
起身穿衣坐好,捏着個指訣,心如明月,意如潮汐,氣随念走。将經脈氣府內散亂的真氣逐漸彙聚到丹田,真氣運行一個小周天,頓覺得神清氣爽。
回頭看看仍舊睡着的錦繡,不放心,又伸手去探他的氣息。
突然聽到自己肚子咕嚕咕嚕叫,方覺得極餓。他自己不會做飯,此時又是深夜,買也買不到食物,就算能買,也絕對不能放任錦繡一人在家。
只好喝了兩大碗水,咬牙忍着餓,趁着月色雪光,翻看錦繡書案上的卷冊。
錦繡生性愛整潔,她的書案上陳列甚是整齊。書案上的書全部分類,一摞雜書,一摞各朝刑統律例,一摞自己寫的心得筆記,靠左手邊卻是一個一尺見方的紫檀木盒。
七惜打開來一看,裏面厚厚一疊書信,字跡飛舞,正是他寫給錦繡的書。細細看去,每封書信邊緣都泛起了毛邊,顯得有些陳舊,想是常常翻看的緣故,忍不住眼眶微紅,唇角撚出一絲微笑。
想起錦繡醒來可能會口渴,輕手輕腳出了屋子,到院中打了一桶井水喝下。雖是下完雪的嚴寒天氣,井水卻溫涼不寒。
七惜突然想起,從相遇那日起,自己一直是被錦繡照顧着的,竟從未為她做上一頓飯。就連動念頭燒一壺熱水,都是第一次,想着不禁站在雪地裏怔住了。
突然聽到院門微響,門闩被震斷,七惜心中一凜,轉眼看去,見門闩斷裂處極是平滑,必是高手所為。
門開處,只見四人正待進院,一人是自己見過的大太監元喜公公。一人面目清俊,神情溫和,但站在那裏,就像站在了萬人之上。目光淡淡掃來,不見鋒芒,卻氣勢逼人,不問便知,正是當今天子。
另兩人目中神光充足,腰間佩刀,想必是随駕侍衛。
七惜放下水桶,長身玉立,也不驚慌,只目光冷冷看着這一行人。
元喜朝七惜點了點頭,忙笑道:“原來徐少俠在。“
說罷吩咐兩名侍衛守在院外,低聲道:“皇上見這一個月來慕容大人既不去大理寺,也不來宮中。獲悉慕容大人家中有事,便順道過來看看。“
七惜暗自好笑,半夜三更,一朝天子,微服出宮,“順道“來臣子家看看,這話說得實在有趣。
面上卻神色不動,淡淡道:“連叔死了,慕容錦病了,沒法叩見皇上,皇上不妨先行回宮。“
宸帝研判着這個俊朗少年眼中的警惕之意,微笑道:“你就是那個不肯受封的徐少俠?聽聞你劍法精妙,回頭演給朕瞧瞧。“
七惜挺拔的身姿隐隐有拒絕之意,道:“我的劍法剛勁,不适合表演。“
在宸帝天子之氣,不怒自威的氣勢下,徐七惜與之分庭抗禮之下,竟毫不遜色。
自有一種桀骜峻烈的風骨戰意強悍的存在着,小小院落,登時連空氣都深沉滞重。
站在院門處的侍衛,目光從未離開院內,右手已在刀鞘上警戒。
大冷的冬雪天,元喜額上已有冷汗沁出。
良久,宸帝點了點頭,嘆道:“你這些年一直跟在錦繡身側,是怕朕對她不利嗎?“
“朕不妨跟你明言,你可知……我是阿錦的舅父。“
“阿錦病了,作為皇帝,我來看她确是違了禮數,但作為她的舅父,我深夜來訪,難道你不讓我見他一面?“
七惜神情微動,側開身道:“進來吧。“
七惜先進屋,點亮了屋內的燈盞。
宸帝透過燭光,見錦繡躺在床帳裏昏昏睡着。秀麗的臉上容色慘白近乎透明,嘴唇全無血色,瘦得下颌尖削,說不出的脆弱無辜。
不禁心痛,坐到床邊輕撫她的臉頰,吩咐道:“元喜,趕緊調幾個能幹的宮女過來。徐少俠想必也不會照顧人,這麽一個家,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竟一個下人也無,阿錦這些年也是太苦着自己啦。“
元喜答應着出門去安排。
七惜壓低聲問道:“您既然是她的舅父,為何讓她這麽些年都流落在外?“
宸帝苦笑着道:“皇家宮牆重重疊疊,秘密本就多,而她,就是皇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