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焰笑了笑:“好,那就是我又記錯了罷——”
“我說的是,以後會一直罩着你。”容蘇面無表情地糾正道。
淮焰目光一動,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忽然被她重重按在胳膊上的力道逼得緘口,只得冒着冷汗“嘶——”了一聲,視線直愣愣地落到她臉上。
“從此處通天境,只能走帝喾之臺,我可以帶你去,但是餘下的狼群是走不了了。以你現在受傷的損耗來說,要再借神力送他們上天境也不太可能,所以你現在就要做好打算,即便是這樣,也要繼續走嗎?”
她的側臉瘦削立體,長長的羽睫在眼窩處留下好看的弧度,看起來清清冷冷,手上卻異常溫柔仔細,時不時蹙起眉毛,反倒少了一些冰冷的疏離感,面孔愈發顯得生動。
“要去,一定要去。”或許是想到了後半句話的不靠譜程度,他笑了下才開口:“至于狼群,等天門一開,他們會和妖族一齊上來。”
與這句話同時進行的是,容蘇握着他的胳膊猛地一拉,把半截矛/頭留在了樹上,動作極快極穩,終于讓他從釘在樹上的困境中解脫了出來。
淮焰已經疼過幾次了,此番連一點感覺都沒有,木然地看着胳膊上的那個血洞,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等他們一齊上來。”容蘇默默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嘴角挂了一抹淡淡的笑:“也罷,多說無益,有些事你只有去了天境才會知道。”
她說完無比自然的渡靈力給他以愈合傷口,藤蔓漸漸生長,繞在淮焰的腰和胳膊直抵傷口處,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幽綠色光芒。
淮焰越看越覺得眼前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可能發生在靈界的內殿中,也可能是在寒淵的樹洞裏,總之都是一樣的動作,只是對方的面孔是模糊的,他已經記不起來了。
“看着我,注意凝神。”容蘇冷聲提醒道。
淮焰目光并沒有閃動,因為他本來就在看着她,從眉眼到嘴唇,仔仔細細。截至此刻他終于知道,如果忽略兩張截然不同的臉,要區分開神鴉和容蘇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他的恨與愛根本沒有辦法切開,只能縱容自己當下的感受。
“可以了。”容蘇撤回靈力時,手腕有些微微顫動,但很快就被她藏在袖中看不出痕跡了。
淮焰緊盯住她不放,自然發現了異樣,他的手輕輕擦過容蘇的面頰,對方側過臉不漏聲色的躲了過去。
“那你的傷呢?可好了?你師父也是同你這麽醫治的嗎?”他步步緊逼的問道。
容蘇沒有應聲,只是幹脆利索地催出藤蔓拉了他一把,看見他原地站穩後,就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血紅色的骨翼倏然張開,卷拂起一陣冷冽的風來。
“走罷。”她說。
狼群頓時有些方寸大亂,朝着淮焰圍了過來,紛紛用鼻子嗅了嗅淮焰的身體,好想在确認他确實已經全然好了,才開始低低的嚎叫,明顯對容蘇帶走頭領的做法,非常之不信任。
淮焰蹲下搓了搓灰狼的脖子,吩咐道:“進一,你們留在這裏,白術很快會和來會合的,到時候仙翁會想辦法帶你們來天境。”
狼群果然漸漸安靜了下來,淮焰活動了下胳膊,确認無礙後,緊跟着容蘇走去。
祭臺一如既往的荒涼,比起四百年多前更是冷冷清清,與天境的主殿相隔甚遠,像是一片空闊的流放地。
淮焰站在此處向四周打量時,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湧了上來,這個地方,他似乎來過。但他的記憶只截止到先君白帝踹了他一腳之前的事,至于之後發生了什麽他已經回憶不起來了……
“師姐,你果然還是帶他來了。”先是憑空出現一道聲音,接着眼前飄來一道青煙逐漸彙攏成形,是一個清秀的小丫頭模樣,抱手而立,表情頗為不滿:“你忘了之前這妖物是怎麽傷你的了嗎?竟然還留他一命,還真是有情有義啊。”
面前的俨然是青女,只不過已經不是凡人小丫頭打扮了,衣裙飄逸,約莫已經是個小散仙的品階,只不過這清冷的扮相和她的火爆脾氣很不相稱,還沒有之前破爛衣服時順眼。
容蘇收回骨翼,沒有擡眼看她:“看不慣就自己動手,我不攔着。”
淮焰:“……”
青女下意識就要催刀,動作到一半突然想起來淮焰還拿着掌令符,若要是硬拼并不能讨到什麽便宜,悻悻地甩手道:“既然到了天境,該怎麽處置,就是師父說了算的。”
容蘇問:“他讓你來的?”
“是啊,他老人家還不了解你嗎?早就讓我在這裏候着了,等着要見這個黑心爛肺的騙子。”青女快言快語道,順便瞪了眼站在旁側的淮焰。
淮焰摩挲了下下巴,譏笑道:“你就沒考慮過,他想見我,我卻不想見他的。我還有其他正事要做,恕不奉陪了。”
“由得了你似的!”青女冷笑一聲,掌中圈劃起一道圓鏡般的漩渦,攔住了他的去路,再進一步淮焰就會剛好落進幻鏡之中。
“住手。”容蘇眼疾手快,轉眼就化掉了鏡像。
“還我玉靈鏡!”青女憤憤地看着她:“師姐,你可認得這法器是師父的,我也是依令行事,今天無論如何,他都得去一趟司南殿,你若非要阻攔,別怪我不客氣。”
容蘇不悅的皺眉:“你鬥得過哪一個,急着在這裏喊打喊殺的?”
青女噎住,一肚子火氣像是被迅速系了個結,只得憋着,還憋得臉上青青白白,打不過強撐些氣勢還不成麽?這臺拆的明明白白,分外紮心。
她默默委屈了一番,最後只擠出句怨怼:“師姐——”
“事說清楚了,我親自送他去司南殿。”容蘇稍有緩和,看了她一眼:“你且先回去通禀師父罷。”
青女負氣走後,祭壇上就剩下兩道身影,較于之前更顯得安靜。容蘇也沒有打破沉寂氛圍的意思,只是徑自走到臨近寒淵的地方坐下,腳下懸空,像踩着浩渺如海的煙波。
淮焰也從旁坐了下來,玩笑似的說道:“你留我在這裏,就是陪你看風景的嗎?”
“守在這裏不好麽?”容蘇目光牽遠,始終沒有收回來:“天上的神仙都覺得把守在寒淵是件苦差事,我從前也這樣以為,可是頭六百年就這麽過去了,竟也沒覺得有什麽不自在的。大約是留在這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留在這裏還要等一個人回來。”
淮焰沉默了一陣,低聲道:“還有別的事嗎?”
“還有。”容蘇側過臉來看他,露出一個熟悉的笑來,如初雪消融般明媚:“我一直想問,如果我當初沒有在獻都誤打誤撞得到那顆草環心,沒有恢複神鴉的記憶,我們會不會……就在一起了?”
一路從天崇山到獻都的重重,走馬燈一般從眼前閃過,她在天雷下撲天一跪求情時,在地下城的火海裏振翅而飛時,每一張畫面都快速掠過腦海,又留下久久揮散不去的輪廓,最終,所有的面孔都和面前這張莞爾輕笑的面孔重合。
淮焰深深的看着她,卻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合适,他真的會選擇和容蘇在靈界平淡厮守,将攻上天境的事抛之腦後嗎?
容蘇遲遲沒有等到回應,漸漸低垂下了眉眼,站起身向祭壇中央走去。
“你還記着你得了草環心之後昏睡過去,醒來時我喂你喝的那碗藥嗎?”淮焰站在寒淵邊沿沒有動,平淡地看着她的背影說道。
容蘇定在原地不敢回頭,表情微微怔愣,像是回想起了什麽。
良久,她聽身後的人繼續道:“那時候我就希望你忘了,因為我不想任何的意外阻礙我們在一起。”
容蘇一瞬間紅了眼睛,肩膀微微顫動。
原來當時頭腦昏昏沉沉,夢境裏的發生的事變得一切空白并不是假象,是他早就懷疑到自己會恢複神鴉的記憶,已經做出了選擇,可是偏偏這一切在回到鬼域之後,還是按部就班的發生了。
“好,這就夠了。”
容蘇背對着他輕輕笑了,從袖中拿出了玉靈鏡,很快在面前畫出了一圈透明的漩渦,看起來是通往另一個地方。
“你走罷,這道幻境直通向司南殿,到那裏你會見到你想見的人。”
淮焰最後看了眼腳下的萬丈深淵,漸漸走進那扇鏡子一樣的漩渦面前,忽然回過頭仔細的盯着她,問了一句:“我是不是之前來過這裏?”
容蘇面上毫無波瀾,平靜的回他:“沒有,你從來沒有來過。”
淮焰點頭,背影漸漸沒進了漩渦之中,他的聲音在空闊在祭壇上仿佛有了回音,輕輕回蕩着:“容蘇,我走了,等我。”
幻境漸漸閉合,他當下那一刻想着自己一定會回來,所以便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留,整個人像一陣虛無缥缈的風,很快消失在無形之中了。
淮焰當然沒有來得及看見,恰恰就在這時,容蘇在他身後漸漸向下倒去,盤根錯節的下半身蔓延出殷紅的血漬來,灑落在白色的祭壇上。
她眼角滿處一滴淚來,嘴唇微微開合,像呵出了一團氣:“不等了,再也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