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提燈沐浴完之後就清退了所有人,自己慢吞吞磨蹭着往月娘的房間走。
及至到了門口,他又忽然停住了,只默不作聲的倚着房門,目光有些呆滞的望着廊下空寂的院落。
怎麽說呢,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殺了許多人,該殺的,不該殺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死去的人裏頭有包括他所深愛的,所以他知道,他于蠱術一途,終究是會有所成就的。
於是,他從未擔心過最後起陣的成功與否。
一定能成功的,月娘一定能醒來的。
想當初,他在南疆也養過一條狗,珍愛的不得了,那條狗是他沒遇着綠奴之前一直解悶的樂子,喜歡那條狗對自己的亦步亦趨,對自己的忠心耿耿。
甚至最有靈性的一次,當屬他頭初幾次動蠱術被反噬疼的狠了,而委委屈屈躲在屋子裏流出來的那幾滴貓尿。
結果,順着臉龐那淚還未滑下,他甚至也一直咬牙一聲不吭,只是想獨個挨過這蝕骨鑽心的疼,就聽見他那只狗在屋外一個勁的狂叫。
起先還以為他是不是被辰皓的狗給欺負着了,等着有氣力爬起來打開門看時,才發現它都快把鏈子給扯斷了,繞過屋角就那麽死死抻着頭盯着房間裏頭看的認真。
還恰巧是自己這個方向。
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瞪得滴溜圓,瞧見自個兒出來了,又咧開嘴吸氣個不停,變成了規規矩矩坐着,歪着頭似乎是不解自己眼睛裏多餘湧出來的是甚麽東西。
想了想,走過去蹲下打算抱起它,始料未及的被它蹭了臉,爾後舌頭一伸便舔舐去了一臉的淚。
心底再也不能有比這更柔軟的時候了吧,甚至連小動物的口水都不嫌棄了。
那時候小小的蘇提燈,就抱着他這只十分通靈性的小狗,一起窩在角落裏待了一整個下午。
後來,出了月娘這檔子事,他在長駐中原的十年間有回過南疆去一次,就是為了看看這條年邁的老狗。
它大了許多,皮毛光澤也不複存在了,甚至旁邊有其他人養的狗混在一起,放眼望去一堆狗,他還是準确無誤的一眼就認準——這便是十年未見的它罷。
相距還有十來步的時候,那條老狗突然由原先趴睡的姿勢起身了,卻未擡頭朝自己這個方向看一眼,蘇提燈大驚,心說難道短短十年,便連它都不肯認自己了麽,還是它在生自己的氣?
急忙走近了幾步,甚至連燈籠都随手棄在了一旁,也顧不得地上髒不髒,蘇提燈俯下身便要抱它,真抱到手裏摸着瘦骨嶙峋的一片,蘇提燈才在心底泛出無盡的愧疚來。
只是,故事若到這兒那便好了。
他費事扒拉的把它的頭從自己的肘彎裏拉扯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它竟然是早哭了的。
蘇提燈那時候就傻了,等着醒悟過來自己在寒風中站了多久,才明白,自己臉上也是冰涼一片。
當天晚上他帶着滿身的鮮血去問沉瑟,「狗為甚麽也會哭呢。」
沉瑟很不給面子的一邊整理着這位祖宗大大小小的包裹和箱子,一邊懶擡眼反問,「你莫非也哭了?」
「我殺了它的時候好難受,覺得,好像又回到我錯手殺了月娘的那一天。」
沉瑟不解擡頭,拆包裹的動作也一滞,「為甚麽?」
「我還殺了辰皓的一條狗,那條狗我并沒有感情。」
「你是在做實驗……」沉瑟了然的點點頭,「倒也稀奇,一條畜生的命有時候在蘇善人眼裏竟是比人命都要高端上許多的。」
「因為它曾對我很好。我希望他們都能活過來。」
「但願如此。」沉瑟客套敷衍,爾後繼續壓着一口惡氣給蘇提燈鞍前馬後,想讓他沉瑟伺候人得多難,可雖然不樂意,但交給別人來做他卻始終放心不下。
這些事一晃還如當初,甚至情景姿态還可歷歷在目。
借了沉瑟的吉言,這兩條狗,一條蘇提燈用情至深,一條壓根不相識,不,也不能說不相識,興許還是有點舊仇的,畢竟辰皓的哪條狗沒欺負過綠奴呢,但在他的蠱術下,竟然統統都活過來了……
縱然面貌相同,縱然心地如舊。
只是……
那股子缭繞不去的壓迫感又漸漸凝涸于胸口——他起先,只是怕自己最後一步起陣,自身的精血和殘軀壓制不住冥蠱,導致它反噬的狠了,将自己吃掉,這樣他就得和月娘一起死了。可如今有了薛黎陷,到時候實在不行還可以用薛黎陷的血。
是啊,多麽皆大歡喜。
月娘定是能醒過來的。
可她醒過來,還敢認自己嗎?
月娘對自己的希冀,是不是也是那個獨居一隅寂寥天地,默不作聲與世無争的看點藥書養養藥草,就那樣一個安穩沉隐于歲月中的自己?
哪怕這麽多年盡心盡力的告誡自己不要做任何一件壞事……
是,他是沒做甚麽喪盡天良的壞事,可是,他手上又确實染了人命不假。
七年前有一次深夜裏,他那時還能行醫,在給自己找藥的路上,途徑了一個剛被血洗了的村莊。
似乎是舍不得那些屍體就那麽白白的浪費了那些禿鹫野狗,他哄着綠奴先入睡,就打着燈籠一個個的去收亡靈。
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漸漸消失于自己手下,待到最後一具屍體收完,蘇提燈垂了左手的袖子扣住了燈盞便打算往回走,剛走了沒幾步忽又停住,猛然回頭就對上了一個黑布包起全身的人,只露出倆眼睛來,可怖的吓人。
蘇提燈警惕的望着來人,卻見對方又嘿嘿一笑,退了幾步,然後轉身似乎是要走了。
這人雖然可怖,但是又莫名聞得一兩絲熟悉的屍蠱之氣。
瞧着對方走了,蘇提燈也不過多停留,便打算也往回走。
卻聽那人一口嗓音跟被車轍碾壓過的枯枝似的,既幹澀又滋啦着,難聽的緊,但說的話,卻又讓人莫名喟嘆的緊,他問,「要不要跟我走?能讓你吃點新鮮的,不至于讓你撿這些垃圾來用。」
「多謝前輩好意,小生心領。」他頭也沒回道。
都說盜亦有道,他亦有他的原則。
那不人不鬼的屍蠱人就那麽嘿嘿笑着,漸漸遠了。
那天晚上夜裏尤其靜,靜到蘇提燈都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離開那麽壓迫的境地很久,很久很久了,還能聽得到那屍蠱人的一兩聲荒板小調。
哼的是甚麽他早就無法辨認了,只是那個晚上給他靜谧又倉惶的感覺,卻記到了如今。
他有時候,是喜歡那天晚上那種感覺的。
那種一無所有的感覺——
讓他覺得自己幹淨的像是一個死去多年的人。
……
「月娘,你會讨厭這樣的我吧。」
我才發現,比起能不能複活你,我更害怕的是,你醒來後不肯認我。
不肯認……這麽喪盡天良的我。
「你喜歡的那個蘇提燈啊,他确确實實陪你一起死在了十六歲那年。」
所以,如今的我,又算甚麽,又算是誰呢。
我一直想着,就算,我不能用蘇這個姓氏活下去,我還有一個南疆的名字可用,哪怕有一天連那個名字也不可用,那我大不了就以「公孫月的夫君」這個代號活下去也沒甚麽不可。
你喜歡便好了,你能陪着我那便好了,其他的,我都不貪求。
我還想着,我們一起回到南疆我就盡快找個資質好的小娃娃快快繼承了我這一身好蠱術,我們就躲到哪個偏僻小地,嗯……興許還要在門口設幾個陣,讓他們找不到我們,偷偷過我們的逍遙日子便是了。
可是如今看看,原來我之前所幻想的種種美好,卻都得建立在你一個「願意認我」的前提下。
「公孫月。」蘇提燈死死扒着門框,卻連推開一步的勇氣都沒有,「我多想,也從未認識過你。」
「未曾認識過你,未曾認識過沉瑟,就讓我一個人在小時候獨活于那靜谧天地,那冷清一隅,然後被二叔待至南疆,也不展現自己甚麽過人的天賦,做個閑散的富貴閑人,就那麽混吃混喝賴死一生。無聊的緊了還能嘲笑嘲笑二叔有多傻,戀上南疆的聖女,哈巴狗一樣的跟前跟後卻連人家姑娘回頭一顧都不曾有。然後,就這麽安安穩穩又無聊閑淡的終此一生。」
「可是,要真又如此,那人生又該多無趣啊……」蘇提燈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離了門框,拖着袖子又搖搖晃晃的走遠了。
紅衣如火的十七從房梁上倒挂下來,這已經不是蘇先生第一次這麽神神叨叨的來門口杵着了,杵一會兒也不進來,只是發呆,偶爾也會念上幾句,只不過往先都是些甚麽聽起來平淡卻又好似暗含許多了不得波瀾的……「月娘我想你了,好想好想」之類的肉麻情話,今次這般神棍一樣的打了禪機,還真讓十七沒怎麽太聽懂,不過聽得出來蘇先生大抵是在憂傷的,於是她也就壓下了想去問問他可否知道自家主子哪去的下落了。
蘇提燈又跟游魂似的左右逛蕩了一陣,才猛然醒悟好像除了月娘的房間他自己還是有一間房可以回的,因此又慢吞吞的往自己那個房間單腿磨蹭着過去。
他現在只想好好休息,但絕不是在書房休息,他只要一待在辦公的地方,就忍不住想要捋順所有事,算計所有人。
輕輕推開了房門,蘇提燈忽而就愣住了。
沉瑟衣衫不整的,頭發也潦草的很,正光着單只腳踩在地上,艱難的彎腰,費事的套另一只腳的靴子。
似乎太意料這人會出現在這裏,蘇提燈覺得自己大腦有一瞬間當機。
沉瑟終于套好另一只腳的靴子,揉了揉睡眼惺忪的雙眼,又理了下衣袖,淡定道,「早。」
蘇提燈平靜的看了眼外面迫近薄暮的天色,又平靜的看了看沉瑟估計是連裏衣都沒來得及穿就胡亂抓過外衣套上了,剛才略微俯身穿鞋時,他可是直接看到了對方那如玉一般胸膛上的一片陳年的縱橫劍傷。
沉瑟此刻心裏也有點小煩悶,他一覺睡得實在太認真了。
是了,作為一個曾經的殺手,沉瑟表示,他們睡覺如果哪一次能得了認真二字,這睡眠質量一定是十分有保障的,當然,境地也是十分危險的,很容易就被敵人近了身才警覺過來,那時候,就晚了。咳,此時如是。
但是這一覺确實很舒服,雖然身上有傷沒好全,餘毒沒除清,卻都不太介意了。
可是不介意的後果就是稍微有些大意了,等着聽到那好似真是往鬼市主人房間裏奔的聲響時,沉瑟睡的有點懵,猶豫了半天管他是不是蘇提燈呢,鐵定自己要衣衫整齊的見人。
雖然現在也不見得有多整齊,還有點……呃……莫名被抓了個現行的感覺。
蘇提燈單腿蹦進來,再度關好了房門,同樣淡定道,「早。」
若是蘇提燈不回這句,沉瑟本是已想到拿甚麽別的話搪塞過去了,便是搪塞不過去,我累了借你房間睡一覺又怎麽了!但沒想到蘇提燈這麽一回,反而把沉瑟所有能裝出來的怒氣也給壓回去了。
本是想拿大輩壓他一壓,沒想到這麽些年來還真是敬佩了那句後生可畏。
沉瑟心裏默默點評道,忽又覺着,大概後生裏頭也沒幾個是蘇提燈這麽妖孽的。
正尋思着,才發現蘇提燈不知何時已經磨蹭到了他身邊。
說實話沉瑟這一覺睡太久起來本沒恢複多大力氣,而且加之中了烈日雪那一劍真不是鬧着玩的,此刻雖想起身,但撐了下床榻才發現自己起了身大抵是要摔回去的,不允許自己有這麽失态的表現展現于蘇提燈面前,沉瑟索性坐穩了,也不說話,看誰能耗過誰。
蘇提燈卻沒急着坐,他一開始以為沉瑟鐵定是要二話不說掀被子走人的,興許還得嘲笑一番自己這床榻比他修羅門的要硬上許多,硌着他腰了。
卻沒想到沉瑟竟好似自顧自進入了一種放空境地,連搭理也不搭理自己了。
蘇提燈将沉瑟那張有着深邃雙目,刀削斧刻一般棱角分明的臉望了又望,忽然重重一嘆,「沉瑟,我有點事想和你談談。」
「嗯?」沉瑟斜挑了一邊眉毛,看樣子也懶洋洋的,似乎并不對這個話題有多重視。
「想和你認真的談一談。」
我不想算計你,沉瑟。
我知道你在擔憂甚麽,我想把一切都跟你講開了,你也不要算計我。
沉瑟聽到這話後,愣了一愣,心說可能是叫蘇提燈看破了,自己說要甚麽複仇殺了那些屠了修羅門的人,卻跑來他這裏睡大覺……一看就是假象嘛。
但是也不知道是怎麽,反正現在渾身使不上氣力,也不想跟他多就這個話題耗腦力,沉瑟冷冷道,「改天談。」
「好。我也不想現在和你談。現在躺回去,我給你把把脈。」
沉瑟反應了幾秒,才擡起頭看了看蘇提燈,才發現這貨目光并沒看向自己,而是盯着床尾的一件裏衣看的仔細。
雖然那件純白裏衣有一半染成了黑紅之色。
啊……大概是自己剛來那幾天随手擦了擦腹部的血就扔那兒睡着了的緣故。
沉瑟撓了撓頭,心下正尋思着躺還是不躺,走還是不走的時候,蘇提燈早已經過來搬他肩頭了,似乎想将他往床榻裏按,那動作有幾分急,看得出來蘇提燈是擔心自己的傷勢了。
沉瑟心裏莫名一暖,怎麽說呢,這麽多年……殺手這個職業,就是受傷只有自己舔舐的份兒啊。
可是,雖然會貪念溫暖,他又不由得将眼前這個人少年看了看,他的暖,又有幾分是假象呢。
明明冷清刻了骨子裏的人。
沉瑟略微一沉肩躲開了,自己躺了回去,還沒開口說一說傷在哪兒,就見蘇提燈俯下身來,二話不說把他外衣給解開了。
——沒猜錯,果然沒來得及穿裏衣。
沉瑟膚色也白,只不過他從小身上就有傷,十八歲奔赴南疆那一趟更是增傷無數,從那白玉也似的胸膛上下打量了一遭,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皮膚,都是疤痕。但是換句話來說,這些疤痕他也都認得,不是新傷啊……
怕他着涼把被子給他扯過來又蓋上了,蘇提燈剛打算捉過沉瑟的手腕把脈,又眼尖瞅着枕頭旁的一堆散針了。
這家夥亂來麽?自己給自己紮過針了?
「你哪裏不舒服?」蘇提燈一邊說着一邊去觸沉瑟手腕,指肚剛觸上就燙的他一個激靈收了手,「你發燒了?」
頓了頓,蘇提燈略皺了秀氣的眉頭,「你竟然也會發燒?」
沉瑟終于知道自己這軟綿綿的渾身無力感哪來的了,想想十年前開始吃蘇提燈給他配的解自己那身舊傷的藥來,确實是未曾沾染過甚麽風寒之流的,此刻突然一燒起來,當真是燒糊了點,腦子裏亂乎乎的。
蘇提燈忽又一笑,「我說怎麽一進來瞅見你臉頰紅撲撲的,起先還以為你是在不好意思。」
沉瑟的呼吸陡然一滞,憤怒的睜開眼來瞪了瞪蘇提燈,他現在要是有力氣一定起身海揍他一頓。
蘇提燈忽又哈哈大笑起來,沉瑟估計是燒的有些迷瞪,眼裏也一汪水,剛才那自以為是跟以前一樣冷漠嚴肅又嚴厲的一瞪,在蘇提燈這邊只覺着沉瑟那是在暗送秋波呢。
「沉公子別這樣看着在下,在下好歹是成家的人了。」
蘇提燈人生的樂子就是偶爾欺負欺負別人了,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拿周邊人開涮,若說他最想涮的一個,那鐵定是鎮日欺壓他的沉瑟了,此刻得了這樣一個天賜良機怎可放過,一邊蹦跶到桌邊找藥丸,一邊冷靜的數落道,「這能得沉公子發一回燒是多麽了不得,燒糊塗了穿錯了衣服、還是不會穿衣服,這傳出去分明都是一段佳話嘛。」
「蘇……蘇提燈……你給我閉嘴……滾出去。」
「吶,小生若沒走錯的話,這房間叫做『鬼市主人的屋子』,若沒記錯的話,沉公子現在躺着的那張床叫做『蘇提燈的專用床榻』,若沒看錯的話,現在床上的用品好像也都是小生的。你這叫我滾,我滾哪兒去。」
剛從白瓷瓶子裏倒出去兩顆解毒的藥丸遞到沉瑟嘴邊,蘇提燈又回頭準備再單腳蹦到桌邊給他倒杯水送一送,卻反叫沉瑟捏住了手腕,沉公子伸出舌頭來一卷把藥丸卷走了,幹吞下肚,惡聲惡氣道,「行了……不用水了,滾滾滾。」
蘇提燈對着手心中那一道水痕看了看,擺出了一幅十足十嫌棄的嘴臉,爾後一把揪着沉瑟的衣領,将手心上的水痕往其上蹭了蹭,收手時又不小心從沉瑟的脖頸上蹭過去了,又是激的他一縮手。
他畏寒比畏熱厲害多了。
蘇提燈愣了一愣,心說可能不是單純的發燒而已,此刻也有些急了,隔着被子拍了拍沉瑟,「你到底哪還有傷,快告訴我!你這不是在發燒!怎麽會一陣寒一陣熱……烈,烈日雪……他傷在哪兒了?!說話!說話沉瑟!」
「好煩……沒事……我調息下就好了……」
沉瑟恹恹的卷了被子,似乎是想側身。
蘇提燈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單只胳膊壓在了沉瑟肩膀上阻止他背對自己,「我叫你說話沉瑟!傷在哪兒!」
「腹部,偏左……」
蘇提燈剛準備掀被子察傷,忽又想起來甚麽似的,從袖子裏摸了摸,要不是他沐浴前想着不能濕了他詛咒薛黎陷的那個小字條,順帶想起了叫他随手塞進袖兜裏的丹藥,此刻也是心裏沒拿準的。終于摸到那個小盒子也顧不得盒子外觀多麽精致了,近乎是有些粗魯的掰開了那個錦盒,二話沒說就把那個珊瑚丹塞進沉瑟嘴裏了,蘇提燈這才略微有點像是吃了定心丸的樣子,冷靜了下來,去掀被子察看傷口。
一面撩沉瑟衣服的時候還一面尋思着,剛才扯開外衣貌似并沒看得見新傷啊。
略一猶豫,蘇提燈想到了什麽似的,準備扒沉瑟褲子。
剛往下扯了一點就看到了一道黑紅色猙獰的口子,看樣子是已經有點潰爛了,局部皮膚還微微發紅着,蘇提燈在內心粗略估算了一下沉瑟回詭域到如今的日子,便有些想要破口大罵,為甚麽那時候不告訴他,他受了傷!
他那半吊子醫術也好拿出來秀……蘇提燈只覺得一口氣沒喘的上來,自己那麽多醫書當是白看的?!那麽多人當是白救的?!他沉瑟就那麽不信自己?
又往下扯了扯,蘇提燈準備看看那傷口有多長的時候,就覺得手腕忽被人捏住了,手勁之大簡直有當場捏斷他整個腕骨的架勢。
因了剛才去給沉瑟拿藥,蘇提燈并未曾得坐,本就靠單條腿支撐站立,此刻手腕這一疼上來痛的他整個大腦持續嗡鳴了幾秒,爾後沒支撐住,差點摔跪在冰涼的地上。
只是,好歹他一只手還是抓着沉瑟身上的,因此堪堪只是雙膝磕在了床櫃上,就撐住了。
不過,哪怕如此也摔的挺不是位置。
他的下巴距離沉瑟那腹部偏下猙獰的傷口附近的那什麽……就一丁點的距離。
這個距離,就很微妙了。
「你發甚麽神經!」蘇提燈忍不住破口大罵了一句,心說要是真碰上了自己才覺得更惡心呢,於是按着沉瑟大腿起身的時候還順勢惡狠狠的在內側掐了一把。
「你……」沉瑟剛準備回罵幾句,誰叫他扒自己褲子之前不先打聲招呼,二話不說上來就扯褲子,他又不是變态沒有随便在人前裸露自己的怪癖啊,於是情急之下就想阻止他罷了,沒想到這人真是,真是……簡直不知該誇他甚麽好,半點虧都不肯吃的。
蘇提燈慢慢扶着床邊坐下了,又瞄了眼傷口,冷笑道,「你說逄荔當時下手的時候怎麽不再巧點,直接把你那東西給你去了它。」
沉瑟沒理會蘇提燈的挑事,像是想起甚麽,忽然笑了笑,「正淵盟……果然有趣的很,那人穿了一身招搖的紅衣,頂了張鐘馗轉世的嚴肅臉,沒想到打起來這麽不要臉。我可算是明白薛黎陷師承何處了。」
蘇提燈挑了挑眉,略微緩過剛才那口痛的他失力的氣來,揉了揉手腕又再度撐着床榻起身往桌邊蹦,一邊蹦一邊氣息不穩道,「你以後別在我面前提薛黎陷。」
「他招你……惹你了。」
「他沒招我沒惹我?他活在這個世上就是招我惹我的。」
沉瑟略微嘆了口氣,心說果然是不能和蘇提燈置氣的,這人有時候小孩子心性一上來真是讓人恨不得掐死他。
所以他很早就參悟了這一點,并且琢磨出了一套馴養蘇提燈的方法——能動手就盡量別吵吵。
反正他不是甚麽君子對方也不是甚麽好人,更何況蘇提燈還打不過自己。自己還能得了清淨,直接把他欺負到沒氣力罵了多省事,一舉兩得豈不快哉。
於是沉瑟繼續淡定的哼哼着,內心冷靜道——你等着我好了的。
蘇提燈看了看在桌邊的幾個背陰處蠱罐,又蹦到陽臺邊看了幾個蠱罐,最後終于扒拉到一個透明罐子裏養的透明蟲子,那蟲子似蝦仁似的,弓着腰縮成了一個圓。
視線又掃至陽臺上一個純黑的蠱罐,蘇提燈呆了只一個眨眼的片刻,便壓下心中所有歪念,繼續往回蹦了。
——那個黑罐子裏的蠱蟲,是可以蠱化沉瑟的。只要他身上帶傷,神智略有不清的時候,一舉既中。
——如果沉瑟是自己的蠱物,那麽……他受自己所控,自己便不用擔心被他算計着了,豈不是很妙?
——可是,那人畢竟是沉瑟。是他拿了當朋友看待的沉瑟。而能願意同他做朋友的,今生今世大概也只能碰上這一個人罷了。
蘇提燈在內心緩緩一嘆,并沒有為錯過這個大好時機有過甚麽悔恨,他現在滿心滿腦子,只是想着救活沉瑟才是最重要的。
「你身上餘毒大概已入肺腑,」蘇提燈本想着一邊解釋着,一邊快讓那蟲子順着傷口進去,別再耽擱時間了。
卻聽得沉瑟有氣無力卻口氣嫌惡道,「你準備把甚麽蟲子放我體內?我不要和你一樣變成那麽惡心的東西。」
這一句本就是沉瑟有點燒糊塗了順口表達出來的,其實他更想表達的是他不想要接受蠱蟲的驅毒過程。大不了讓蘇提燈走針好了。
「我現在沒多大力氣,行針不一定能紮準了。這蟲子吸完毒就出來了,不會留你體內的。放心吧。」
蘇提燈答得很快,爾後替沉瑟拉好了被子,起身道,「我再去吩咐綠奴煎幾幅藥來。」
語畢便又費事的往房門口蹦去了。
及至出了房門,扶着欄杆走了幾步,他就停下了。原地猛的吸了好幾大口氣,仍覺得無形中一只手緊緊箍在了自己脖頸上。
我……不要和你一樣……變成那麽……惡心的……東西。
蘇提燈的眼神黯了一黯。
是啊,沉瑟這句話,也在心底說過很多次了吧。
自己總想着像是個正常人一樣和他們一起活着,可是,終歸不是,終歸沒有那個做人的資格。
這麽多年了,連對自己如此好的沉瑟其實心底都是隐隐存了這份嫌棄心思的。那麽,月娘呢?
如果說沉瑟剛才那一句話打擊的蘇提燈大腦當機,現在回味過來只覺五味雜陳堪堪落淚,他甚至都不敢想象,這話如果從月娘嘴裏說出來,他會如何。
會恨不得立馬就去死了,會恨不得從未在那個幹淨純澈的女子世界裏出現過,甚至,會恨不得想要抹去過往所有有關他和她的殘幅——生怕哪一張畫面不小心就污了她的眼。
「你美好如天上星,月娘。」
「可我……濁如地下塵。」
我該拿甚麽和你相愛呢,當我掏出肺腑心頭血熱,卻統統喂了一只蟲子的時候。
一張空蕩蕩的皮囊罷了,你還會愛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