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危樯
這就是……狄夜舟的房間?
晏微風的第一個反應是移開視線。
“姐姐, 這是拖鞋。”
晏微風擺手:“豈哥兒,你堂哥好像不在家吧。我們就這麽進他的房間,是不是不太好?”
狄名豈嗤笑一聲:“這有什麽的!我和狄叔狄姨都不知道偷偷來多少次了, 二堂哥又不是不知道。你看那個牌!”
晏微風順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見牆上還真挂着一個金屬刻字的銘牌——
“允許參觀, 但禁止觸碰任何個人用品。”
還挺有意思。
“別猶豫了姐姐,快進來吧, 有什麽問題我給你兜着。”
狄名豈小聲嘟囔:“況且我能帶你進來, 二堂哥指不定要怎麽感謝我這個僚機呢!”
“你說什麽?”晏微風正低下頭換鞋, 沒有聽清。
狄名豈一溜煙兒跑了:“沒什麽。姐姐你先随便逛逛。我去給你找點喝的。”
房子不大,簡約的裝潢風格很符合狄夜舟的性格。
不過細看就會發現,大部分家具都用了質地很好的實木, 連牆面也是木質軟包的, 價值應當不菲。
晏微風關好門,一眼就注意到了旁邊的照片牆。
不算寬敞的房間裏,布滿了整整一個牆面的照片是那樣的醒目。
她來到了近處, 一張一張地去看那些照片。
那裏有很多她和狄夜舟的合照。
大多是大學的時候拍的, 兩人都笑得很青澀。
但是兩人靠得很近, 看起來都很開心。
晏微風不忍多看, 繼續去看比較新的照片。
最新的那幾張是在山上拍的。拍的是她蹲在地上,撿散落的楊梅。
這個角度剛好收入了烈日的光圈。
清風拂過, 碎發微揚, 遮住了她的部分側臉。
晏微風怔了一下。
原來那個時候, 他拿起手機不僅是在做用于設計水利工程的記錄。
還有在拍她。
“喝橙汁行嗎?家裏只有這個。”狄名豈遞給了晏微風一瓶果汁,“姐姐在看照片?那裏還有二堂哥小時候的照片呢, 我指給你看!”
晏微風伸手接過了橙汁:“在哪裏?”
狄名豈帶她到了牆的另一頭。
這邊的大多數照片已經有點泛黃。
狄夜舟小的時候皮膚很白,那雙清澈的桃花眼大得出奇。
那時的他較如今少了幾分鋒芒, 看上去很是可愛。
晏微風的視線落在了一張雙人合照上。
照片上的狄夜舟似乎已經有十多歲了,已經初具少年的體格。
他的身後站着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姿落拓,寬肩窄腰。看容貌應是二十左右,神态間表現出的沉穩卻遠超他的年紀。
“這位是……”
看着眼前宛若男人縮小版的狄名豈,晏微風僵住了。
狄名豈喝了口果汁:“哦,這是我那同父異母的便宜大哥。”
“他是個很好的人,可惜已經犧牲了。”
見晏微風一臉驚訝,他表現得倒是很淡定。
“我出生沒多久,父母就離婚了。我跟了我媽,那時候我基本上不和狄家的人接觸。直到後來我媽嫁給一個老外,我才被送到我爸這。那時候大哥已經不在了,所以我其實沒怎麽見過他。”
“但我知道,他是為了救別的孩子才犧牲的。”狄名豈目光灼灼地看着照片上的人,“那個孩子的父母寫了感謝信,還帶他來家裏拜訪過。我見過那個孩子,他和我的歲數差不多大。”
“我大哥是個英雄。成為像他那樣的人,是我的目标。”
“二堂哥也是那麽想的吧。所以他和大哥一樣,也去讀了水利,差點被狄叔打死。”狄名豈突然看向了晏微風,“從這點上,我還挺佩服他的。畢竟我和他一樣,也不想學商。”
“嗯,”晏微風拍拍他的肩膀,肯定道,“想學什麽,就去學什麽。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別留下遺憾就好。”
狄名豈意外地看了眼目光堅毅的晏微風:“姐姐你看起來很普通,原來還是挺有想法的嘛。難怪二堂哥那麽喜歡你。他自己是個死腦筋,說什麽就是什麽,八頭牛都攔不住。你和他像是同類人。”
這算是贊美嗎?
晏微風尴尬地幹笑兩聲:“話說你二堂哥今天什麽時候會回來呀?”
“嗯?姐姐你在說什麽?”狄名豈瞪大了眼睛,“二堂哥今天肯定不回來呀?”
晏微風懵了:“啊?為什麽?”
“你難道不知道嗎?二堂哥現在已經不在順京了,他前兩天就到汀縣去了。”
汀縣?好熟悉的地名。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看晏微風出神,狄名豈掏出手機,翻了翻,而後遞給了晏微風。
“最近好多地方暴雨,汀縣出了洪澇災害。二堂哥已經出發去當防災救護志願者了。”
屏幕上列出了所有的紅色等級洪災重度地區。汀縣首當其沖。
見晏微風的臉色“刷”的變了,狄名豈趕緊拉着她到沙發上坐下。
晏微風緩了緩,屏住氣問:“他去當志願者這件事,你們家的人都知道嗎?”
“堂哥一向是先斬後奏。我知道的最早,狄叔狄姨應該是昨天才知道的,昨兒鬧了一整天呢!”
“但堂哥人都已經過去了,他電話也都關機了,狄叔狄姨拿他根本沒有辦法。”
重大洪災,高危地區,紅色預警……
晏微風很難抑制住內心的顫抖。
難怪狄夜舟不接電話。
過去在電視上看到志願者們的英勇行徑時,晏微風只感到欽佩和感恩。
她自诩是個懂大愛講大義的人,能夠理解志願者們的心情,覺得那崇高而偉大。
可當自己身邊的人換了位置,站到了屬于勇者的位置上時——
晏微風這才發現,原來她自己也是很有私心的。
因為狄夜舟是她喜歡的人。因為她太喜歡狄夜舟了。
洪災志願者遇難的事情,已經有了他堂哥這一先例。
晏微風無法控制住自己發散的思維。
假如狄夜舟真的出了點什麽事情,假如他真的遇到了危險——
那他的家人該如何接受?
那她又應該如何面對?
距離他們分手已經過去了那麽多的歲月。
就像畢得鹿說的,狄夜舟曾孤身一人往她的方向邁過了九十九步。
如今,她終于想通了,想要向狄夜舟邁去這最後的一步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買了機票,跨越幾百公裏的距離來到了順京。
從仙嶺到順京的路只有幾個小時,可讓她踏上這段路的歷程,卻讓狄夜舟努力了以年而計的歲月。
可她這次,卻沒能見到狄夜舟。
因為那個人已經只身赴往最危險的災區。
假如……假如他沒能回來……
她該怎麽辦?
她會為了之前在仙嶺時對他的冷言冷語而愧疚一輩子。
她會為了狄夜舟最後一次離開時,自己沒去高鐵站相送而終生遺憾。
她會為了自己和狄夜舟的最後一次見面,居然以自己頭也不回的拒絕來結束而痛心不已。
他們已經分手過,已經錯過了彼此一次。難道那一次錯過,就要成為終生的錯過嗎?
晏微風知道自己不應該想那麽多。可大腦卻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巨大的恐懼和悔恨如潮水般向她湧來,凝聚成滔天巨浪,在瞬間将她完全吞沒。
“姐姐!姐姐你還好吧!你的嘴唇好白!”
少年清亮的聲音扯回了她亂成一團的思緒。
晏微風強迫自己定了神。
她硬生生将眼淚憋了回去,開口時,嗓子卻是啞的:“你二堂哥走的時候,有說什麽嗎?”
狄名豈頓了頓,放下了手中的果汁。
“二堂哥出門的時候,我剛抽完煙,在藏煙頭。聽他說了要走,我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
“他說,讓我替他跟狄叔狄姨說聲抱歉。他很不孝,但他要去完成他自己的目标了。”
“他還說,可惜他想追的人還沒追到,真不甘心。不過他等得了,澇災可等不了了。等他回來,再繼續追吧!”
“畢竟那個人的夢想,他已經努力替她實現了。他現在該去追他自己的夢了!”
他轉過頭看向了晏微風:“姐姐,二堂哥說的想追的人,應該就是你吧!”
晏微風說不出話。
“看,他這不是追上了嗎?姐姐你都來順京找他了。假如二堂哥知道的話,要高興壞了吧!”
沉默在空氣裏發酵。晏微風終是擡起了頭。
“豈哥兒,你堂哥他會保護好自己的吧?”
狄名豈眨了眨眼睛。
他握住了晏微風的手:“姐姐你別擔心。只是當志願者而已,我哥他會好好地回來的。”
“他學了那麽久的水利,那麽用心地去掌握那些知識,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嗎?”狄名豈安慰道,“他現在能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們應當為他高興才是。”
他的語氣很是輕松。
晏微風卻察覺到了狄名豈攥緊衣角的另一只手。
自己也在擔心呢,卻還在安慰她。
這小孩。
晏微風驀地想起了第二次合作直播時,狄夜舟看完了題目,撇嘴啧啧道:“這麽簡單的題目都有人答錯,建議你們多學一些防洪救災知識。”
語氣很欠揍。
但那時,她好像聽到了狄夜舟的嘆息聲。
很輕很輕,微不可聞,卻含着濃重的情緒。
晏微風咽了口口水,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自負過頭了。
狄名豈的話讓她突然開始反思,她真的有那麽了解狄夜舟嗎?
對方明目張膽的偏愛和明顯到無人不曉的餘情未了,讓過去的她在避之不及間忽略了狄夜舟更加深層的心理活動。
狄夜舟不僅是她的前男友,更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水利專業畢業生。
他不能總是在仙嶺幫她追她的夢,他也有自己的目标要去完成。
她突然想起了,表白那夜,狄夜舟說了很多。
盡管那時他垂着眸,但晏微風還是聽出了他平靜音調下暗藏的洶湧情緒。
他說,天下有溺猶己溺。
他說,能有貢獻,不後悔。
假如狄夜舟是一個只顧自己,不顧他人,自私到極點的人,她也不會因為第一次見面時,對方的一句“不忍見他人溺,故我承禹志”而心動。
正是因為狄夜舟心懷家國大義,他才會因為擔心村子再一次遇到洪澇災害,主動提出幫湖頭山村設計水利工程,且分文不取。
正是因為狄夜舟胸有豪情壯志,他才會在幫村民帶貨後,拒絕村民們給的提成,無私地幫助村民們将楊梅制品的生意做大。
正是因為狄夜舟是一個善良、樂意奉獻的人,她才會一次又一次被那人深深地吸引。
這不就是狄夜舟的魅力嗎?
“是的,我們該為他高興才是。”
晏微風虛虛地握住了狄名豈的手。
她覺得眼睛發酸。
“對不住啊,豈哥兒,可我真的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