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一通,困了許久的妖族紛紛湧向山腳下,殿中瞬間變得空蕩蕩的,略顯凄敗,
淮焰從後面隐蔽的洞府走了出來,一臉難消的倦色,手中還緊緊攥着浸了血跡的掌令符,緩緩走到仙翁面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容蘇是誰?”
仙翁有些迷惘:“什麽意思,她不就是一個小妖怪嗎?”
淮焰見他反應詫異,心裏的懷疑消解了大半,淡淡道:“當初那場雷劫,真正的藤妖已經死了。”
仙翁慢吞吞站起來,随口接道:“是啊,這個你我不是早就知曉的嘛,都是天鏡那位特意安排的。”
淮焰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仙翁見他身後空蕩蕩,才有些恍然:“是不是召那位鬼域的上神回來時,出什麽差錯了,容蘇怎麽沒回來?”
淮焰目光有些猶豫,說道:“我一直以為密信上所說,容蘇是召出鬼域令主最好的替身,是因為藤妖一脈的特殊體質,但我卻未曾想過,她本就是被封住了記憶的神鴉……我已經将她送回天境了。”
話音落時,仙翁臉色已經大變,似乎陷入了某種糾結的回憶裏,好半晌才道:“難道當年那位死守寒淵的女天神,自散精元封印鬼域的事情是真的?她真的奪舍重回了……”
淮焰皺眉:“什麽意思?”
仙翁神色非同一般的認真:“我原在天鏡奉命養魚那幾年,也是聽說過拓荒戰神膝下有個孤女,雖神力不濟其父,但有不死之身,不滅之魂,能夠無限修複破損的精元,就算是随戰神遠征天極海時,也能全身而退,無數天神的戰魂消散,唯獨留她一個活着受了神鴉的封號。這麽個傳奇的人物,怎麽會為了守着區區一個寒淵,竟然落了個魂飛魄散的結局,還要委身到一個妖族身上,實在是想不通啊……”
“你說她封印了鬼域……魂飛魄散了?!”
“是啊,我把你從暗河撿回來不久,就聽聞鬼域令主滅魂失職,天鏡下令徹底清掃了寒淵,她死守着不肯走,自行消解了元神,不知去向了。”
淮焰有些怔愣,這些事他以前從未主動問過仙翁,鬼域于他是絕對閉口不談的禁地,以至于他現在聽來居然有些時過境遷的傷懷之感,良久都沒有什麽反應,石化了一般。
仙翁已經皺起了滿臉的褶子,頭疼道:“那這以後可就很麻煩了。神鴉若是坐鎮天鏡,我們可難有勝算,她畢竟是戰神的女兒,即便現在委身一個妖族,那幫老骨頭也有的是辦法讓她恢複回來的,到時候必是一場血戰啊。”
淮焰回過神,頓了一會,說道:“不會的,她是容蘇,是妖族的靈姬。”
“可她如今畢竟在天境……”
若說四百年前妖族殺上天鏡時,神鴉未曾插手,是因為她雖然是戰神後裔,卻從不好殺伐,只是想守着那些她珍視的東西罷了。然而如今太息之壁已毀,鬼域契令易主,神鴉已經卷入了這場變故之中,兵戎相見已經是不可避免了。
淮焰深知這些,卻不想細究,截斷道:“我來時看見印靈已經破了,各族折損得如何,可有死傷?”
仙翁嘆息着搖搖頭:“折損已經過半了,當時情況危急,我讓他們撤回殿裏死守,除了寒玉去地門尋你,其餘的都在山腳下了……”
“嗯,那就先就地休養吧。”
淮焰這個不驕不躁的反應和仙翁火急火燎的神情形成了鮮明對比,仿佛置身于兩種境況之下,仙翁瞪着眼睛來回踱步道:“都什麽時候了,哪還有時間休養,我說你小子就不知道什麽叫做着急嗎?”
淮焰點頭:“知道,我現在就去看看。”
仙翁跳腳:“……就看看?!老夫真是信了你的邪!”
“……”
淮焰默默忽略掉了仙翁苦大仇深的表情,大步向殿外走去,留下一個颀長的背影。
暗河兩岸一片哄亂,妖族困頓在山中數月,饑渴難耐,眼下終于能夠飲水果腹,全然一派獸性,蜂擁在河畔周圍,争搶着進食。
“君上!”
淮焰回過頭,就看見雲澤撐着河邊的一塊大石頭站直了身體,渾身濕漉漉的向他跑來。
“身上的傷沒事了?”
“嗯,好多了。”雲澤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突然鄭重其事的看着他,一改以往稚氣的模樣,竟然帶着幾分嚴肅問道:“其實剛才在山門外,我看見你殺了那些天兵,你把他們一片片撕碎了。
君上,我從小記事起就跟在你左右,天崇山中各族再年邁的長老也會聽從你的命令行事,不去觸怒天神,可是這次……我從沒有見過妖族會有那麽可怕的力量,竟然能獵殺神族,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樣會把各族推到風口浪尖的境地的!”
淮焰微微垂目看着他,短短數年,少年的個頭已經竄節了,堪堪于他齊肩,眉眼間頗有傲然的英氣在。
“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危在旦夕嗎?“
雲澤哽住:“可……”
“靈界所謂受蔭天鏡多年,各族看起來倍受優待,實則朝不保夕,是被天神踩在腳下囚奴罷了,長此以往下去,妖族就會漸漸磨滅了本性,如同行屍走肉。” 他目光從雲澤詫異的表情上移開,看向喧鬧的河畔,微微笑道:“就像現在,我不願意看到一道殺令或者一絲恩賜,妖族就心甘情願的堕落下去,那實在是太過卑賤的活法了。”
“只是你那麽想而已。”雲澤低着頭悶悶地說道,等到擡起頭時,已經雙目泛紅,他冷冷的看向淮焰,努力克制着情緒道:“所以你這一步步都是為了與天境作對?!身為靈界之主,你有沒有認真看過,我們究竟死了多少同族!爹爹沒了,半嫣也沒了,卑賤又怎麽樣,至少我們還有可能在一起,可現在呢,連最後的退路都斷了……”
淮焰看着他越來越灰暗的目光,一時不知道怎麽勸慰才對,想說的話在口中咂摸一陣又一陣,突然輕飄飄問道:“小澤,你可知靈界有數萬妖族,為何偏偏以狼為尊?”
雲澤終于回過了神,平視着他:“你根本不配做妖君。”
淮鹽自顧自地說着:“那是因為因為妖族本性貪殺,狼妖尤甚,只要有一絲可能跳出這個牢籠去拿我們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那所有的流血都值得。”
雲澤一瞬間紅了眼睛。
淮焰與他錯身而過,無奈地笑道:“倘若不能做到這些,那才不配為靈界之主,你也可以不滿,但是,你有的選嗎?”
不知是有意無意,最後一句偏偏說出了慢慢的挑釁意味。
“卑鄙!”
一天之內,雲澤第二次出言攻擊這個他曾經無限崇拜的君上了,這次竟然還是當着他的面,說出了口。
誰知對方仿佛沒聽到一般,半點反應也沒有。
雲澤心中頓時憤憤不平,眼睜睜看着淮焰拂袖而去,視線卻不得不随之牽引越過了他的肩頭,看向了河岸已經吃飽喝足,癱倒一片的衆妖。
在那一刻,他心裏陡然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淮焰順着暗河上游走去,遠遠的将浩浩蕩蕩的隊伍甩在後面,他舉目四望,察看着山中四周的境況,枯木成群,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樹幹,經過雨水洗刷,偶爾冒出幾點綠芽。
這一路他一直察覺到身後有響動,直到耳邊的風聲越來越近。
他淡淡向後瞥了一眼,站定道:“從山腳那頭到這裏攏共這麽短的一截路,你就撐不住了,費勁凝出雙翼又能怎麽樣,也不過當個擺設。”
話音剛落,白術“嚯”的一聲收攏羽翼,栽倒在地,揉着腰站起來:“凡是從無到有,從有到更有是一個過程,你從前挖苦諷刺我的,現在可都該翻篇了啊。你現在倒是說說,承不承認是你當初眼拙錯看了我?”
淮焰肯定的點了點頭,邊走邊道:“是,我的确眼拙,沒看出來你是大器晚成。”
白術被他簡單直接的态度打了個措手不及,愣了半晌加緊追上去道:“你方才為何要和那個小鬼扯那麽多,我看他壓根就聽不懂,這些小輩哪裏知道四百年前那場戰事的由來,難怪人家埋怨你。”
“那些話我本意也不只是說給雲澤聽的。”
“你知道我在河邊聽着哪?!真是的……你說得那麽狠,就不怕小澤真的恨你?“
淮焰随口接道:“嗯,就和你當初恨先君那樣嗎?那倒沒所謂了。”
白術為了作證自己乃年少無知時盲目,特地臊了個大紅臉:“怎麽可能,我……我沒有,你別胡說啊。”
淮焰笑了笑,嘆道:“有也無妨,也許先君自己也曾猶豫過值不值得,更何況你一個未經戰場的孩子了。”
這話說的,就好像他自己當初不是一個孩子似的。
“其實他從未後悔過與天境那一戰,只是不想你和他一樣慘敗收場。”白術也索性不追了,席地一坐,靜靜的看着他道:“阿焰哥,我爹刻意打壓磨砺你,不是沒有理由的,你與我們不同,應龍一族原本歸屬天神,只是堕為妖道而已,尚有神力加持。可你……仔細算算拓荒以來,哪有原生的妖族逆天而行還能全身而退的道理,你當真要重蹈覆轍嗎?”
淮焰負手而立,與他迎面站着,目光極為坦然:“先君的優勢是本為神族,而我的優勢是本為妖族,我們當然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算了,我早知你會這麽說。”白術咂了咂嘴,從懷裏取出一樣東西遞給他:“喏,這個給你。”
“什麽東西?”
“我爹臨去時交給我的,說是于你有用。”
淮焰沒來得及追究前因後果,立即打開了那極為熟悉的竹節筒,密信展開時,他臉上露出了極為凝重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