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奴提着糕點小盒子本想上去看看他家先生的情況,可快到了山頂瞧見沉公子了,就沒再敢擡步。
沉瑟睜開他那一雙深邃的眼,在綠奴身上掠了幾掠,最後将視線定在他手裏提着的盒子上。
言語是輕松的,「給蘇提燈送糕點?」
「嗯。先生……」
「放心,他死不了。」沉瑟招了招手,示意綠奴把盒子給他,「你先回去吧,多照顧照顧薛黎陷,告誡他別讓他亂跑,別一不留神死了。」
「……好。」綠奴點了點頭,将糕點交付給沉瑟,擡步走遠了幾步,又尋尋默默的停了,絞着衣擺小心翼翼的回頭問,「我能去看看先生麽?」
沉瑟不耐煩的蹙了下眉,他尤其看不慣男子做這種小女兒一般的動作,再好的男子漢叫蘇提燈那麽養都給養孬了。
因此言語便有幾分冷淡,「我說了,他沒事。我在這兒,他也不會有事。再說了,天天見着的,少見片刻怎麽了?」
綠奴心說甚麽天天見的,他已經好幾天都沒見着先生了!
「那,那糕點現在還是熱乎的……沉公子能早點送給先生麽?」
他吃熱的跟吃涼的有甚麽不同!
他吃不吃又有甚麽不同!
沉瑟眼神忽然一暗,就像是他知道蘇提燈把自己蠱化後,明明不需要太常進食了,還是習慣灌他點東西吃一樣……總覺得,那樣子,他蠱化的速度就能慢些,他能以一個「人」的身份活在這個世上的時日,就還能多些。
「我知道了。」沉瑟扶着樹站起,提起一旁的食盒,慢慢往遠處氤氲的霧氣裏走去了。
綠奴這才收回戀戀不舍的目光,往竹屋走了。
舉步剛踏進這黑金霧氣裏,沉瑟緩緩一嘆——蘇提燈,你知我多不想見你以後像個假人一般的存活于世?雖然你是南疆最詭異強大的一位蠱師……可是,你又有多少把握呢。
……
恍恍惚惚間,又好似是那夜月涼如水,喜笑洋洋的少年自信滿滿的回頭,他說,「沉瑟,只要是我想要的,都有法子的。所以,你別擔心我。」
「你總說你有法子,可你卻從不肯跟我坦白只字片言。」
「我總怕我說了,你是要嫌棄我是個邪佞之人了。」
「你便以為,南疆的巫蠱之術會是幹淨的麽?心中若滿是慈悲的人,怎麽可能懂得了巫蠱一途。蘇提燈啊,我知你向來不是菩薩,而是羅剎。」
「你是修羅門出的修羅,我是南疆出來的羅剎,」少年笑言道,「果不其然,自是臭味相投便稱了知己。」
「所以,你這會兒還是不肯同我講其中緣由?」
「沉兄想當年也還是接了不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活計,」少年畏寒似的緊了緊身上衣袍,目光有幾分癡眷的瞧着天邊明月,「那我且問你,可是覺得人命有價?」
一身白衣的男子在旁側沐月而立,聞言輕轉了轉手中扇柄,「于我這種殺手來說,自是有價。」
「那人命何價?」
「你當如何?」
迢迢月華之下,少年笑側了頭,風情萬種的一雙眼裏頭滿是戲谑之色。
模模糊糊間,只記他唇形微動,似是說了甚麽話。
……
「蘇提燈?」沉瑟提着食盒又往前磨蹭了幾步,這霧氣太大,他剛才想東西分了心神,此刻一回神兒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也自然記不得印象裏蘇提燈該在哪兒了。
「嗯?」
漫不經心的語調從左側傳來,沉瑟往左邊靠了靠,然後一屁股坐池子旁,開了食盒,自顧自捏起一團小糕點自己飽腹去了。
蘇提燈其實剛才已經差點快睡過去了,聽聞沉瑟叫自己,以為他是來興師問罪這次「故意支開銀銀,而讓自己受傷如此之重」的事情,沒想到聽了半晌不見音,只偶或一兩聲喉結滾動的聲響。
他在幹嘛?
蘇提燈搜腸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到冷面暴脾氣的沉大公子,此刻正坐在池子旁,正大光明且名正言順的吃着他的小厮做給他吃的東西。
沉瑟吃了一塊就想停嘴來着,可估計也是累極了,剛才一戰也消耗太多,尤其是自己從內給自己的那一掌,并着薛黎陷從外界給自己的那一掌,真心讓他一瞬間痛的有點眼前發黑。此刻吃點甚麽補補體力也是好的,畢竟他不再蠱化了,那麽他就得吃東西了。
「沉瑟?」
蘇提燈受不住了,這種詭異寂靜,只不時的發出一兩聲悉悉索索的啃齧聲或者吞咽聲……別是沉瑟沒徹底消除蠱化,然後……然後把誰啃了呢?
「沉瑟!」
「嗯?」
這次換沉瑟漫不經心又懶洋洋的應了他一聲。
「你在幹嘛?」
「……吃東西。」
「……」
蘇提燈心說這個神經病,怎麽了這是,便打算繼續困他的覺去,剛閉眼了片刻又立馬睜開,「你把綠奴做給我的東西吃掉了?」
「給你留兩塊?這東西味道大概不符合你胃口,有些太甜了。」
「……」
蘇提燈現在體內的冥蠱還沒恢複好,他自己也就沒恢複好,於是不想跟沉瑟做無用的口舌之争,叫他吃了就吃了罷。反正自己吃跟不吃沒甚麽兩樣,但他喜歡吃的是那一份「心意」。
沉瑟猶猶豫豫的還是留了兩塊,便把盒子扣上了,然後反手蹭了蹭嘴邊糕點渣滓,這才淡淡開口道,「你怎麽想的吧。」
「沉公子日後也下廚給我做一份一樣的糕點來,這事便算扯平了。」
沉瑟嗤了一聲,「說正經的。你想用苦肉計騙薛黎陷……不,不止苦肉計,連帶着反間一起用了。薛黎陷脫離正淵盟,還若只相信你……」
沉瑟啧啧慨嘆了幾聲,曉得這是蘇提燈的霧陣裏,說甚麽也不會被旁的聽去,於是也有那麽幾分自嘲道,「然後,我便可以名正言順的繼續替你做背地裏見不得光的事情了。這麽一來,你原先想要假裝出來的『我同你是敵對關系』,就是為了我暗地裏替你搶殺掠奪一些物什,便可以繼續進行下去了。」
蘇提燈笑了笑,聽音還是有那麽幾分虛弱的。
只不過他無論何時虛弱,都擁有一個最精明的大腦,此時亦如是。
「沉公子,聰慧如你也剔透如你,豈是需要我點撥的。東西拿來吧。」
「怎麽。你現在還有精力下蠱麽?東西暫時還是放我這兒吧,等你好了再下蠱,然後我替你送回鬼市放置妥當。」
蘇提燈輕輕應了一聲。
便自顧自繼續拿精血養冥蠱去了。
這小憩了一會兒醒來,發覺沉瑟還沒走,大抵也是在剛才的位置,於是便輕聲開了口,「怎麽了?」
他知沉瑟是不喜歡霧陣的,不喜歡被霧氣圍堵缭繞的那種感覺,他說過,覺得很憋屈。
於是蘇提燈以前身子太差,常常不能壓制住冥蠱的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呆在池子裏,沉瑟在外面守着,只不過不在霧陣裏,說話甚麽的就聽不見,於是兩人也都習慣了互相靜默的陪同對方大半天或者一整天,此刻二人皆是一身傷,在霧陣裏拉家常一樣的說說話還是頭一遭。
沉瑟沉默了會,這才開口,「沒甚麽。只是覺得……」
搜腸刮肚了許久,沉瑟也表達不出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和他對蘇提燈的看法。
怎麽說呢,就像是當時本身只是從鬼市出發,想到「人世」裏吃個牛肉拉面,倆人一起下了山,半路發現被跟蹤,雖然互相沒明說,但都知這許不定是抓出那個鬼市內鬼的好機會。
可是,自己半路追出去了,發現事态遠不如當初他倆想的內鬼那麽簡單,興許後頭有更大的鬼。於是自己便心甘情願的入了鬼笙操控的蠱化狀态,想要追蹤下去看看。
再然後……
沉瑟單手無意識的蹭了蹭扇子,知道自己一旦入了蠱化,鬼笙大抵也是看不出異樣來的,於是他便想一直瞅着機會,把那個可以害死蘇提燈的蠱鈴帶走銷毀。
那蠱鈴也是蘇提燈所要的十三種兵器中的一種。
還有那個渡魂杖。
沉瑟只知那渡魂杖是他追查靈潼那邊的勢力所擁有的,他不想告訴蘇提燈的也是這些,卻不料這麽快就狹路相逢了。
沉瑟有點抗拒這件事,他總覺得蘇提燈說要那十三把兵器是為了起陣用的,這是在騙自己的說法。
可真看到這兩把他魂牽夢繞的武器在自己面前的時候,自己還是忍不住想要替他拿了。
這種感情很微妙。
就像是一年到頭沒吃着肉的人家裏的懂事小娃娃,平日從不吆喝要肉吃,但是時不時的零星爆出一句,「大概我吃了肉就長得更高了」,於是這個做爸爸的便心心念念記着了,真看到了肉在眼前的時候,就驀然想起自家孩子的話來,於是便忍不住,想買了。
沉瑟歸根結底,想到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只三個字概括——忍不住。
他其實可以留那個女人一命的,可她偏偏拿了渡魂杖。
他想留都留不得。因為害怕捅婁子出來——比如我的武器叫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拿走了,要是識得自己是誰,那更容易追查到了。追查到了怎麽解釋呢?我堂堂修羅門要一把渡魂杖做勞什子用。這般容易引火上身的事兒絕對不是沉瑟所追求的風範,也不是蘇提燈所能容忍的失誤。
而且當時,正淵盟并着四大世家都來了些人,如果出了差錯,真不好交代。
沉瑟揉了揉眉心,總之現在好歹是那個現存于世,唯一一個可以傷害到蘇提燈的武器——蠱鈴拿到手了,要不是現在輕功支撐不了他飛奔回一趟鬼市,他一定現在就想法子融了那鈴铛。
「覺得甚麽?」蘇提燈不依不饒的追問出口。
「你……」沉瑟尋思了會兒,這才續道,「你還是先同我坦白吧。」
「坦白?坦白些甚麽?」蘇提燈裝糊塗道,「這幾天發生的一連串的事都也讓我出其不意,我本身就是想請沉公子下山去吃一碗牛肉面而已。」
「蘇善人果然大手筆,」沉瑟冷笑了幾聲,「吃個面都能吃出這麽多風波來。」
蘇提燈笑。
沉瑟冷聲道,「你別告訴我,你往死裏糟蹋自己的身子,把銀銀支開,就是為了把薛黎陷拉攏到自己這邊,我想不通你為甚麽又想要正淵盟的勢力了。」
「非也,我是想要薛黎陷的勢力。」蘇提燈不再同沉瑟鬧了,冷清道,「正淵盟裏有事瞞着薛黎陷,他功夫還不錯,這時候若是在我這邊,總歸讓我日後想做些不軌之事是有益處的。暗地裏的黑手可就是你了,沉公子。」
沉瑟略一沉吟,「這些我都猜到了。我想聽下面的。」
蘇提燈繼續笑,「如何攻人心?必以心換之。旁的人我不敢妄言,薛黎陷那個二愣子,倒是容易換的很。小生就是不同他換,稍微因他之苦受點『差點活不過來的傷』,也是足以實現的。」
沉瑟聽後并未急着答話,他只是在揣測蘇提燈這一步的埋伏,這個人,自他小時候識得他起,他就明白這人将來一定是走一步會先瞧清楚後頭百步才肯落腳的,如果只是單純的想換來薛黎陷百分之百的信任,他斷不至于把自己真折騰到這種地步。除非,是為了甚麽做打算。
「說實話。」沉瑟冷言道。
蘇提燈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還好現在霧氣缭繞的瞧不真切沉瑟的臉,不然也會被他那張黑了的俊俏相給吓到的。
還想跟他打幾個口舌戰,又想起沉瑟那病最動不得氣,於是便不忍心再鬧他,只好平靜敘述道,「沉瑟,我便問你,我都這樣了,罪魁禍首算是誰?」
「枕骨?靈潼?」
「靈潼可是正淵盟青易那邊聯系上的。」
沉瑟眼前一亮,随即不可自抑的大笑起來,「蘇提燈,你做事也有不忍心的時候?真真是可笑之極,別告訴我,你就是因為覺得過意不去,才把自己也折騰成這樣算作賠罪……不不不!我就知你不可能如此善良,你這是既讓自己好似贖了罪一般,又心安理得的拿走別人的命根子!」
蘇提燈眉毛一皺,心說沉瑟這次着實傷的不輕,說話也歧義了起來。
沉瑟揉了揉坐麻掉的腿,眼瞳裏閃出幾分嗜殺的光芒來,「要留活口麽?」
蘇提燈沉默了會兒,緩緩呵出了一口白氣,「雖說是正淵盟的不對,但是想殺我的是靈潼的師傅枕骨,不是找來他們的青易。枕骨那邊的渡魂杖,鬼笙唯一可以對付我的蠱鈴都叫你拿來了,正淵盟那邊……看在薛黎陷的面子上,且留了吧。」
沉瑟摸了會兒下巴,又不急着走了,「你若想要留命的話,我可能兩把不能都帶回來。」
蘇提燈一笑,「能帶回來一把是一把,反正早晚都能帶回來的。」
沉瑟終日冷峻的臉上終于顯現出一絲玩味的笑,「好,我早就想去試試正淵盟那裏的深淺了。」
「高手輩出,你也不可太過自大。」蘇提燈在他身後淡淡開口道,「但是……」
「我曉得的,」沉瑟背着手溜達着走遠了,言語卻嘲諷道,「我曉得你幹嘛要用苦肉計留住薛黎陷了,我要去正淵盟給你搶兩把武器回來,還須得給他們留活口,那鐵定是能跟許多人過上招了,你不就是想賭一把——薛黎陷到底是甚麽人麽?」
蘇提燈輕笑,笑聲裏帶的一兩絲狡黠,「沉公子永遠當局也能清啊。」
「呵,比不得你這個布局之人。」沉瑟舉步要踏出霧陣了,又停下,并沒回頭道,「蘇提燈,你這場豪賭真心讓我佩服。」
「嗯?」
「你說……」沉瑟輕輕勾起一邊唇角,「薛黎陷萬一是這正淵盟的一把手,你是不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呢?」
一步踏出陣外,聽得蘇提燈在陣內故作可憐道,「小生可是換了一身垂死的傷呢。」
哼,奸商。
就沒有做虧本買賣的時候。
沉瑟苦笑着搖了搖頭,這個孩子啊……真是狡詐的狠。
可也讓他喜歡的狠。
他喜歡蘇提燈身上那股子通透的勁兒,也喜歡他每次都敢破釜沉舟的決心。
沉瑟一走之後,霧陣又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蘇提燈愣了半晌,才發覺突然有點不适應了。
這麽多年,許多事都是一個人靜默的做,此刻突然有人來叨擾片刻,又這麽突然抽身而退,讓他覺得反而未盡心。
雖然知道沉瑟不可能現在就去給他辦事,畢竟沉瑟也受了重傷,現在就走肯定是要去制止薛黎陷想要上來瞅幾眼或怎樣,但是……卻也莫名的想多留他會兒。
一會兒也好。
是甚麽時候,自己也會貪戀那種小敘家常一般的閑談片刻呢?
空睜着眼沖上方瞧了半晌,腦海裏千萬幅景象疊過,想到一些過往跟月娘争口舌戰的光景,便不由得笑了笑,嘴角剛挂起一抹淺笑,又忽然呆住。
『花枝碎骨』突然飛起一大片,亂舞淡紅微弱之光四空纏繞交疊,流蘇一般的小碎星光芒耀耀散散。
蠱海浮塵跌宕裏,他只忽而聽聞天際一聲遙嘆,是沉瑟那日在石室裏,有點痛心又有點無奈道——「你放心,蘇鶴沒來。」
瑪瑙紫的泉水突然四濺起無數小水花來,打濕了一些飛舞在空中的『花枝碎骨』。
四下裏流光錯紅一片,道道微淡光芒裏,四根黑曜石柱子上挂着的燈盞也亮的忽明忽暗,蘇提燈輕嘆了一口氣,緩緩的阖上了他那雙流光溢彩的風情瞳。
蘇鶴,蘇家……
呵。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一天心情都超級LOW,晚上的時候下了款新游戲,呃,游戲本身不算新,但是其中一個職業我五年前就觊觎了,雖然這陣子事忙到要死可還是手癢了……
然後……然後……大失所望。
心情瞬間LOW到極點。
把原本存稿的這一章提前貼上來,努力求點好人品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