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缭都家變(下)

在密閉而狹小的空間裏,等待顯得格外的漫長。若是從前,她定然會想盡一切辦法讓風歌放她出去,但現在她甚至連絕食這樣的事都做不出來。她知道他這是在保護她,他已經夠累了,她不應該再讓他操心了。

她總以為她已經擁有了那一份屬于她自己的堅強,但沒想到在他眼裏,她依然還是需要保護的孩子。

不知道早上風歌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醒來的時候身邊早已放着一碗他端來的熱粥,熱氣已散但是捧在手中卻還溫熱。

琴紫歌緩緩地起身把百葉蒲燈擱置在了密室的書桌上。

尋常人家的密室放的總是些金銀寶物,但琴風歌的密室裏放的幾乎全是古書。

這裏是他排洩苦悶的地方。大排大排的書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古書。他從小便是這樣,一遇到什麽心事便喜歡鑽到書堆裏,這裏的書想必他大多都該讀過了。桌上的筆墨紙硯擺放得整整齊齊,還有一疊他寫過的稿紙。他的字跡清秀而奇詭,随意揮灑便落紙如雲文采炳煥,這樣的書法曾叫她羨煞不已。

在密室的第二天,她就這樣靜坐在琴風歌的高椅之上。

如今她跋山涉水終于回到了缭都,回到這生她養她的家,但是所有的人除了風歌都以為她已經死了,也不知道風歌究竟要把她藏到多久。

第二夜,風歌的小院似乎有客到訪,有微弱的光透過密室縫隙照了進來,她隐約聽到兩人的說話聲,但是并不清楚。

其實,她随便一猜便知道來人是誰了。

琴紫歌忐忑地屈膝靠着石牆坐在地上,安靜地聽着密室之外的兩人模模糊糊的說話聲。只是風歌始終都沒有打開密室大門,這讓她不由地松了一口氣又讓她覺得心中有些隐隐作痛。

風歌打開密室機關進來的時候,大約已經過了子夜了。她一直等着,毫無困意。

他滿身濃濃的仙釀酒氣,但人卻還是很清醒。他把手裏的百葉蒲燈放在她腳邊,然後便也靠着石牆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你知道今夜誰來了嗎?”他的聲音平平淡淡。

琴紫歌點了點頭便兀自扯唇一笑。

“知道。”

琴風歌擡手輕輕拂過她的頭,那一雙手即便是長年握劍也依舊還是幹淨而修長。三月之別,他與她之間便仿佛隔了一堵牆,牆那邊的他眸光深深似斂藏了太多世故人情而變得讓人難以捉摸,牆這邊的她只有彎着眉靜靜地凝望着他。

“我沒有告訴他你還活着。”

她沉默着沒有接話,他便繼續講了。

“南忌這個人總是心口不一,自幼年時我便看得出他對你的情誼。其實不論是身家才質,你若能和南忌走到一起,我這個做哥哥的也可以放心了。只是後來從父親那裏聽說了你與新缭帝的婚約,我便覺得不該讓你們走得太近了。可是紫歌你那時雖小卻是極有分寸,你待南忌便如待摯友一般,但,也只是摯友罷了。”

像是經過一番思慮,琴紫歌忽然靜靜地開口了。

“哥哥,你做得對。比起活着讓他痛苦讓他擔心,不如就這樣讓他慢慢忘了我吧。我也——并不想耽誤了他的終身。往後的歲月還很長,我想總有一天他會把我放入最深的角落,他要成家立業,然後一次次為國而戰。南忌他,還是忘了我吧。”

琴風歌苦笑了笑。

“你喪禮那日,我沒有見到他,但我知道不論怎樣,他一定是來了。對頭的山崖便飄來些許灰燼,我想大概他是在燒給你的書信吧。那些日子,本來他在宮中就事務纏身,聽說又在騰淵和缭都之間來回奔走,有一個月都是與他的馳風一起渡過的。他忙一點好,忙一點總不至于讓他時時想起傷心之事。”

“他今夜來——”琴紫歌低了低頭。

“他在宮中聽說父親病逝,便帶着缭帝手折前來吊唁,叮囑我當小心墨家。他雖沒再提起你了,但方才回去時路過你的小院,我遠遠看着他還是在那裏伫立了許久,不知是在想些什麽。”說罷,琴風歌無奈地嘆息了一聲。

琴紫歌只無奈地搖了搖頭。

“哥哥,歲月不饒人,南忌他總會把我忘了吧。”

沉默良久,琴風歌微斂雙眸,淡淡向她道:“紫歌,你可知那人是誰?那個多次在險境中對你施手相救的人,你可知他是什麽人?”

琴紫歌忽的怔住了。燭光在風歌的眼中明明滅滅,他望着她,平靜地讓她忐忑不安起來。終于,終于他問及了最讓她難以開口也最難以回答的事。

“怎麽——他擅闖缭宮已犯下死罪,可是他——”

“看來你是一點都不知道,那也怪不得你。”琴風歌打斷她,他沉頓了一會,道:“紫歌,那個人你也還是忘了吧。”

明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她動了動唇卻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地發怔。她從沒想過,那個給了她臂玉讓她難以忘懷的男子的身份最後竟然是從風歌口裏知道的。

琴風歌的臉色有些凝重,她不知那是愠色還是憂慮。

“他是萬俟宇商,西爍的大皇子,未來要即位旻帝的西爍帝君。”真相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從她最親近的人的口中落入了她的耳,這般毫不費力、這般清清楚楚,卻讓她恍惚到難以接受。

刻着商字的上古臂玉緊貼在她的胸前,冰寒一片。那個男子,那個以他的随身臂玉換走她的鏡戒的男子,那個帶着她走出重重黑途迷境的男子,那個在寒冷的山夜與她緊緊相依的男子。萬俟宇商,他是萬俟宇商,那個在她入宮之際攜西爍國隊遠赴至缭都的西爍皇子。

“紫歌,我沒有想到的是,你竟然會對他動了真情。”琴風歌的話中有太多的無奈太多的苦澀和太多的感慨,他微微搖着頭,目光定定地落向她,深邃而利落得好似窺探得出她此刻的心事。

她卻低下頭沉默了起來。

“現在西爍二皇子萬俟宇冀攜西爍精兵逼至缭宮只為尋得他兄長的下落,你可知雲陵祭典前那一支西爍國隊行進至騰淵山脈之中時便無故遭人埋伏,整支隊伍被埋死在了山土之下,至此萬俟宇商下落不明。傳言,萬俟宇商出使缭都時便帶了人皮面具,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便是易了一紫缭士兵的容才混入了缭宮。”說到這裏,琴風歌望向她,“紫歌,你可知那人現在的下落?”

琴紫歌搖搖頭。

“他還活着,只是他中了很深的蛇毒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也不知他身上的蛇毒是否已經得到了醫治,況且他的左肩還帶着傷。想到這裏,她猛地閉了閉眼。怎麽現在她竟然還會顧慮起他來。

琴風歌蹙了蹙眉,思慮道:“現在萬俟宇商的下落對缭爍兩國都是開火的關鍵,不過既然那萬俟宇商還活着,他定然是不會放過萬俟宇冀的,想必萬俟宇冀的問罪不出十日便會不攻自破。”

他轉眼向琴紫歌,目光毅然而決斷得好似下了某種狠心一般。

“紫歌,我實在不願讓你再牽扯進這些帝國紛争之中。既然你死後重生,便好好地活下去吧,離開琴府離開缭都,離開這些紛亂的地方。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琴家不能就這樣犧牲在這冰冷的國政之中,總有一個人要自由而快樂地活下去,從前犧牲你的幸福你的自由只為讓家國安定,如今看來一切也是天意讓你死在了世人眼光之中又讓你獲得重生。現在,父親走了,這琴家的擔子也該落到我的肩上,我會好好地撐起這個大家。你活着是我唯一的希望,紫歌,你走吧,呆在這裏只會危難重重,你也該一個人出去走一走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尋找那些你真正想要的東西。”

她望着他,靜靜聽完他這一番思慮已久的話,不知不覺眼角竟已然噙滿了淚珠。好不容易回到了家,原來風歌還是要讓她走。她被關在密室的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只是不知道風歌會這麽快就告訴了她。看來他是真的下定了決心。

“哥哥,現在正是琴家危難時候,甚至連父親的喪禮都還沒有過,你就要把我趕出家門了嗎?”她的聲音帶着一絲戚戚沙啞之音。

但琴風歌斂眉決然斷去她的一切心思念想,他道:“紫歌你不要再說了,我想過了這是最好的決定,青嫣入宮我心便也死了。現在你心知萬俟宇商的生死,又與他親歷帝山詭境秘密,不論是對萬俟宇冀還是對紫缭皇族來說都是一種危險的存在,更可況那墨羅好不容易當上國老若是知道你還活着那必然會視你為眼中釘。與其再把你牽扯進來,不如就犧牲我一人來換你自由。”

諾大的密室中,女子白靴旁一盞百葉蒲燈燭光明明,緩緩地照亮這似曾相識的昏暗。充棟的古書字冊彌散開的淡淡書香茶語和此刻男子身間散發的春亭仙釀濃烈的酒氣相交融,有一股恍然隔世悵然若失之感從鼻尖刺入她的身心。很安靜,呼吸緩慢地仿佛随時就可以停止。

良久,琴風歌苦笑着嘆了口氣。

“我和南忌怕是一生都要陷在這冰冷的國政之中了。現在想想,我們這幾個人真的是難遇難終。”

一如他和墨青嫣,她同楚南忌。

風歌真的是說話算話。他決定在第三夜将她偷偷帶出琴府,送她離開。他應該是早在把她關入密室時就有了這樣的打算,才會在前兩日把府上一切關于喪事的準備都處理妥當,好讓他有時間再把她送出去。她都不知道,他是有什麽時間還可以考慮到這麽多的事。

白日裏她還是一個人在密室中,她想了很多。

也許風歌是對的,這個時候她雖然一心想要陪在他身邊與他一起共渡艱難,但是她的忽然出現又不可避免地會将琴府帶入另一片輿論風潮,反而會讓一切更加複雜起來。

于是她答應了風歌,離開但日後旅途須以書信往來。那日夜裏,風歌整頓好一切然後支開侍女,領着她去看望了母親。

父親琴穆的病逝、缭都裏對琴府的流言再加之早先她這個女兒的噩耗都讓母親虞湘不堪重負,精神也變得越來越不好,看過的大夫都說是她受刺激太大以致精神失常。

風歌說,母親連他是誰都認不出來了。

即便是她活生生地站在母親面前,母親眼中仍是空茫一片,只怔怔望了她一眼便又顧自拿起繡針呢喃了起來,至于呢喃什麽,她也根本無法聽清。

琴紫歌坐在虞湘身邊默默地流淚。風歌告訴她,其實這些日子來母親已經平靜了不少,每日除了坐在後庭竹林蔭處望着清安湖發呆就是坐在房裏刺繡,過得十分安靜,他也想把母親送至一處安靜的小院療養,但無奈母親争鬧着不願離開,這一月下來,母親過得也安安靜靜起來,他也便作罷了。

母親把所有人都忘了,一個人恍恍惚惚地活到了過去。

琴紫歌望見母親這安安靜靜在繡的正是那幅挂在他們琴府前廳的合家歡。她心中頓覺一陣酸楚難言。

“走吧。”

不知道她是在那邊呆呆地伫立了多久,直到琴風歌過來輕輕拉走了她。

他一路送她到了鳶峨神廟,将她交托給了清師父,囑她日後便以琴歌為名切勿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其實風歌最最擔心的還是她同萬俟宇商的事。

他道:“紫歌,你不用瞞我,我看得出來,從你第一天與我說起天頂神宮之下的冒險,我便察覺到了。我雖無法完全知道你們這些日子來的遭遇,但是我不得不告訴你,他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我希望日後你也不要同他再有什麽牽扯了。”

琴風歌這一番話說的是極其嚴肅極其認真。琴紫歌聽完微微斂眸,便向他點了點頭。

“哥哥,我明白。”她語聲輕輕寂寂聽不出她此刻的心緒之音。

琴風歌亦知他着妹妹是聰明人便也不再多說了。

今夜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雖然他答應她待風波過去琴府安定了下來便會找機會接她回去,但是他也知道世事難料,人定的事哪比得上時光年月的流轉之快。

他最後緊緊抱了抱身前這個至親之人便狠了狠心轉身邁步走下了九九石階。

離別一刻,不知是不是她故作堅毅,竟沒有落下一滴淚來。

最後他一躍上那深栗色的麒麟馬,回頭深沉的目光順着陡直的石階而上直到落在了她那一襲迎風飛舞的素色長裙上。他想,她一定是會變得更加堅強起來,堅強到可以一個人挺過風風雨雨,堅強到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

她站在高處遠遠望着那馬将琴風歌的身影帶入了濃濃的黑暗之中,直到馬蹄聲漸去,直到空林重歸幽靜,她一個人靜駐在高高的山臺邊沿忽的失聲痛哭了出來。

第二天便是琴府上下為琴相出殡之日。

她臉上帶着薄如紙翼的雪紗,被擠在在一排排圍觀哭泣的缭都人後面。

“真是時運不濟,琴府近段時間喪事連連,你說這琴府是不是到了沒落的時候了。”

“要我說這琴府上下也夠折騰的了,聽說連那琴老夫人都瘋了呢,現在府裏只有大公子在當家了。”

“啧啧,這琴家人真是可憐,平日裏為國為民怎麽會落得如此下場,老天正是不公!”

“前些日子還聽說這新任國後還和琴家大公子有什麽糾葛,那墨家獨女據說為了琴大公子還執意不肯進缭宮呢。”

“诶,流言從街頭傳到巷尾,真假難辨。這墨家與琴家本就是死對頭,我看這下子那墨首大君是一定在心裏暗自稱快——”

昨夜,她不顧清師父反對硬是徒步走下鳶峨重新回到了缭都大城,她在街口石橋獨坐到了黎明,她在等,等琴府的出喪隊伍。

而此時此刻,她一路随着人潮磕磕碰碰地随着出喪隊伍一路走直到沉葬山山腳。這一路過來,耳根不得清淨,四圍人聲裏皆是對琴家的雜言碎語。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句,引得衆人都紛紛回過了頭去。

“看,是缭帝來了,缭帝來了!”

琴紫歌回頭,遠遠地望去。那個端坐在八角紫晶馬車中的年輕君王面色沉痛,他穿得一身潔淨而樸質的素缟白衣,微微向宮人揚手便停下了整只随他出行的隊伍,然後他走下了馬車對身後宮人點了點頭。

白衣,素缟。遠望而去像極了雲陵祭典時那冒充缭帝的萬俟宇商所穿的祭祀禮服。

宣晔身後,有整裝的軍官駕着馬小步上來。是楚南忌。她沒能想到她竟然還可以見到他。

時隔多月,她終于看到了他。距離有些遠,她看不清楚,只是覺得他似乎消瘦了不少,但舉手投足間那一股英銳之氣依舊還在甚至遠望他身影還多了幾分剛毅。

楚南忌,再見了。琴紫歌在心中默默念道。

遠遠的,抛下無數嘈雜人聲,穿越過一張張哀戚的臉龐,從喧擾擁擠的人群這頭到那隊整齊有序的護衛軍隊首,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他的身上。真是好不容易。

楚南忌下馬,整頓好身後隊伍後便随同缭帝一起走向沉葬山。

很久以後,楚南忌都不知道,就在他以為和她天人相別的時候,她竟然隔着喧喧擾擾的車馬人潮遠遠地望着他淡淡地笑了。

人世間所謂最遙遠的距離,或許不一定隔着生與死,是他站在這頭卻不知她就站在那頭站在那一片人海茫茫之中靜靜地遙望着他越走越遠。

她知道他們要随着琴府出喪隊伍一起徒步上山送老丞相最後一路。但她卻只能走到這裏了。她只能把父親送到這裏了。

清晨的微風倏地拂過這一片悲傷難抑的人群。遮面的雪紗被風微微拂動。她的眼中有閃閃淚光,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父親,對不起——對不起,”她默默地喃語着,“父親,請一路走好。”

琴紫歌擡頭望着那一片隐沒在缭缭雲霧之中的高聳山峰,她想起很多時候父親同她一起登上高山絕頂俯望衆生,那個清風老人帶她眺望绮麗壯烈的自然之色,同她講訴大起大落的人生世事。

父親就像是一座山,集天地的大智慧又內斂于心,将對子女的所有深愛都隐藏在那雙如同山色一般蒼郁深邃的眼眸之中。

父親,請一路走好。

迎着微風,她終還是留下了唯一的一滴淚。微微擡指,淚珠碎在了清風之中,帶着她的哀痛與沉思終歸塵土。

作者有話要說: 诶,這就是命啊。。。。。

裏面的幾條感情線就這麽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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