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畜,放肆!你——”
那道光如同天眼,徐徐的移到容蘇的頭頂。
“你——有何事要奏?”
天神似乎是被這撲天一跪,噎得有些腦殼疼,硬生生轉了話鋒。
“我幹的,我放的!我把地門裏的東西招出來的!”
她不會以靈力傳音,靠大白嗓子幹喊,喊出了聲嘶力竭幾近破音的窘境,衆妖再次掩耳。
天神又開口:“那你……”
容蘇目光虔誠,頭磕的咣咣響:“我給你找回來,一定給你找回來!”
說話被打斷兩次,天神也忍無可忍,天色瞬息萬變,蓄着風雷。
容蘇這一波動作看得衆妖幾乎窒息,自己人都不知道怎麽接茬,場面頓時晾在那裏。
淮焰最快恢複過來,往前邁了幾步擋住容蘇的臉,沉聲道:“地煞丢在靈界,理應由靈界負責,妖族會竭盡全力彌補過錯,如若完成不力,屆時望天神數罪并罰,絕無怨言。”
容蘇照葫蘆畫瓢的補充道:“要是天神現在非罰不可,想必會拖慢找尋的進度,到那時再勞煩天神您出面收拾殘局,豈不是大材小用,實在是不敢,實在是惶恐啊。”
一到這種大場面的時候,容蘇就好比有了猴精的□□,常常讓對方誤以為此妖人畜無害,面善心熱,是一朵體貼的解語花的錯覺。
空中殘留着綿延的滾雷,天神沉默着,沉默了一個輪回那麽久,豁然道:“爾等複命之日,靈界降雨之時。”
容蘇行了個送別的大禮:“謝天神!”
六合間,回蕩着厚重的餘音。
頃刻間,密雲散去,天光大好,除了遍山狼藉之外,宛若一個無風無浪的清光麗日。
天坑裏的妖怪們望着稀薄的雲層漸漸散去,才從剛才那股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緩和出來,收獲了一絲劫後餘生的欣喜。
唯有淮焰站在風口上,望了一眼周遭的慘況,似乎将各族的沒顧得上的那幾份憂慮,全套在了自己身上,臉上的神情陰沉的有些可怖。
神罰看似有所姑息,實則攥住了妖族的命門。
靈界無雨,就等于衆山枯死,靠山吃水的妖怪們甚至活不過這個春天。
容蘇正脫了力似的癱坐在地上,冷不防瞥見淮焰的表情,小聲問道:“那現在怎麽辦?”
淮焰聽進去了,回過神來卻是對侯在旁側的小狼妖道:“讓你們退到西邊去,跑過來做什麽,打算都埋在這裏嗎?!”
容蘇臉上火辣辣的疼,這言語間的意思明顯是沖她。
小狼妖們低着頭:“屬下們看天有異常,擔心這邊出事。”
他擡眼眺望,頭一次覺得這萬裏無雲的天色,能這麽壓抑,輕嘆了口氣道:“知道了,送各族的傷患回山裏修整。——仙翁回了島上,讓鷹族的跑一趟特地去請,說天崇山出了大事。”
小狼妖們松了一口氣:“是。”
容蘇手掌撐地,準備起身:“那個……我也回去了。”
“站着!”
淮焰快步走了過來,袖間生風,一把擒住了容蘇的領口:“你——”
不知道是對方太重,還是妖君最近氣虛,頂着沖冠的怒火,竟然沒把她拎起來,倆人一立一坐僵在半空中,大眼瞪小眼。
容蘇:“……”
淮焰臉色一白,索性撒了手,壓低了聲音:“跟我來,有話跟你說。”
他錯身而過時,腳步虛浮,明顯有些內傷。
容蘇連忙追了上去:“君上啊!那個,要不我扶着你吧,回頭別再別摔喽!”
這話灌進耳朵裏,淮焰怎麽聽怎麽別扭,大手向後一揮:“不用!”
容蘇三兩步與他比肩:“哎呀,用的!”
方才的那番世故容蘇只湊了一半的熱鬧,不清楚神罰到底嚴重到了什麽程度,眼下看見每次都要居高臨下才能好好說話的妖君,竟然斜靠在榻上,面上還有幾分倦色,心裏就明白了七七八八了。
這幫孫子出手也忒狠了!
淮焰沖她擺手:“容蘇,過來我看看。”
容蘇聞言挪動了幾步,能湊近點剛好稱了她的心,蹲在榻前幾乎要貼了上去。
他眼也不擡:“伸手。”
容蘇整個人都像是剛從坑裏撈出來的泥腿子,只有臉還算幹淨,粘了冷汗的發絲糾纏在耳廓,衣襟也還沒幹透,饒是她再厚臉皮也是個女兒家,斷然是不好意思伸手的。
淮焰見她不動,往前夠了一下,将她藏在袖間的手扯了出來:“都什麽時候了,就非得我動手。”
他翻着她的手腕打量,輕輕試探了下筋骨,眉頭漸皺了起來。
就在容蘇以為對方由于關心自己,而面露擔憂時,突然手底下一空,險些砸到了榻上。
淮焰又躺了回去:“倒是有股蠻力氣,就傷着點皮肉,看來那妖丹的靈力你消解的差不多了。”
容蘇木然的盯着自己手中的藤棍,若有所悟,原來方才那麽緊急的狀況,居然歪打正着的讓她又突破了一層,陡增出幾倍的靈力來,不然非得那一鞭拍成飛灰不可。
“以後這種場面你莫要出風頭,地上跪着那麽多族主,哪個不比你這半吊子經驗老道,他們都落了個什麽下場,用得上你去送人頭麽?!”他眉頭鎖着,換了個躺法,半撐着榻:“靈界大了去了,遠不是天崇山這一畝三分田,地煞既然已經藏到了妖族的地盤,就得翻個過找,可不是鬧着玩的……”
容蘇看他臉色煞白,才反應過來剛才拉她那一下,他原是扯着了傷口,于是後邊的話基本沒進耳朵,眼睛直望他身上瞟,胡亂應了句:“你不是說過,自己闖的禍不能指望別人麽,我去找,指定給你找回來。”
淮焰倒是聽笑了:“還真是翅膀硬了,什麽話都敢誇口。行吧,你回去收拾收拾,過幾天就出山,順着西北方向頭也不回的走,要是撞見了那煞神綁立馬綁回來交差。”
“過幾天?”容蘇驚奇錯了重點,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現在翻個身都顯得艱難,這會走我可不放心。”
淮焰噎回去一口氣,半晌沒說話。
容蘇這會倒是沒羞沒臊的湊上前來,軟綿綿道:“以你的修為,自保綽綽有餘,為何不躲那神罰,那麽重的天雷砸下來,魂都要劈沒了。”
“你想知道?”淮焰面色有些凝重,在她耳邊輕聲道:“因為我沒你那麽傻,明知打不過還要硬拼。”
他撤回去就開始笑,本想看到她惱羞成怒的表情,誰知容蘇只是大睜着眼睛,失望之情都快從目光裏淤出來了。
他只好幹咳一聲:“其實……誰都有血性當頭的時候,四百多年前的那會,我也曾覺得只要修為精湛,即便是天神又如何,總不能忍氣吞聲下去,不過……這些事情要比我想象的複雜,多吃幾次虧,也就老實了。”
容蘇追着問:“什麽意思?”
他恍然擡頭看了容蘇一眼,從沒有見過她神情有如此認真,半幹的發絲貼在臉頰,越發顯得眉眼蔚然,風致無邊。
他呼出一口氣,淡淡道:“我沒有妖的內丹,靈力一旦損耗就沒有再生的機會,除非是有把握,否則其正面沖突對我更不利,神罰忍一忍就過了,何必争那個長短。”
容蘇盯着他:“所以,你教我那麽多是……”
“我需要你幫我。”他臉色蒼白,在一襲墨袍的襯托下像一張輕飄飄的紙,居然虛弱出了十二分的禁欲氣質,聲音輕的要化開:“藤妖一族最擅長吸納靈力,死而不僵,只有你留在我身邊,我才——”
容蘇根本分辨不出來他的傷口在哪,只覺得他喘口氣,心裏都跟着揪着疼,這麽一想下去,她竟然能摸着自己的良心在哪了。
她不由分說的俯身抱住了他,頭一次覺得妖君居然單薄的不成樣子,他肩膀挺括,靠起來溫厚,腰線卻窄,她雙手攏上去堪堪環住。
一瞬間,她腦子裏炸成了煙花,塞滿了憐惜和踏實之感。
她喟嘆道:“君上,你放心,以後我罩着你。”
淮焰雖然被她依偎着,但還是拼盡最後一口氣,拎着容蘇的後領,用力從自己懷裏掰扯開來,疼得快要嘔出一口血:“你給我出去!”
既是預示也是征兆,自那日之後,山間再無陰雨,晴朗的有些詭異,連微風薄雲也少見。
暗河是靈界唯一的蓄水之地,如若久旱不雨,三十六座山頭的妖族都得從河中取水,只怕是過不了月餘就要幹涸枯竭了,加上天雷催動了山上的落石泥沙,大量沉積物被暴雨裹進了河裏,淤積起了厚厚的河床,渾濁的化不開,能不能取得到清水是目前最棘手的事。
按照以往的經驗要是仙翁還在靈界雲游,在上游撒幾顆素銀丹也就解決了,現在他老人家賭氣回了蓬萊,就得客客氣氣的去拜見一回才行。
玄鷹能日行千裏去一趟島上不成問題,雲澤不顧鷹族族主橫加阻攔,自告奮勇的接了令,這一來一往短則三五天,長則半月,只有暗河恢複了清明才能多拖些時日,已是唯一的緩解之法。
值晌午,驕陽烈烈。
寒玉聽聞妖君的傷奇異般的養得差不多了,就一早跑來拜見,當日他被雷擊傷了眼,正用一條白绫覆着雙目,看着比從前要單薄了許多。
兩個人影一坐一立,傷得半斤八兩,都是一副從鬼門關裏爬回來的模樣。
淮焰擡手在他面前晃晃:“看得見嗎?真瞎了?”
“托君上的洪福。”寒玉往旁側站了站:“本來就不怎麽看的清,瞎了倒幹淨。”
淮焰尴尬的收回了手:“等仙翁回來,一定治得好的。”
“不用了。”他覆着白绫,看不清表情:“君上這趟去找煞神可是要去獻都?我想一同前去。”
淮焰沉着臉,等他的的後話,寒玉要是沒準備一籮筐的理由,是不會貿然提出這種要求的。
“我已經算好了,獻都與天崇山相距萬裏,一路要過十六個彌界碑,沙海裏容易迷路,君上恐怕早就不記得該怎麽走了,我可以幫得上忙。”
“還有呢?”
他悶了一會,突然嘆道:“這圈地求生的日子,該是個頭了……”
淮焰愣愣的看了他好一會,突然無聲的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