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提燈一覺醒來之後,只覺得左半邊臉頰火辣辣的疼,嗓子也痛,身上原本靠不歸壓制下的痛楚也開始接二連三的反了上來。
略微動了動脖子,扭了扭頭,蘇提燈就愣住了,大概他們已經出了這個山洞,興許也已經到了崖上邊了,中間燃着堆篝火,只不過一邊是烏椤咬牙切齒的盤腿坐着,惡狠狠的盯着沉瑟。
沉瑟仍舊是一臉世家公子的風輕雲淡,斜靠在一顆大樹上,正拿扇子抵着下巴,看遠處的天空。
那麽……自己現在躺在……
「薛掌櫃,小生多有得罪,還望……」
「客氣了,」薛黎陷忙不疊把蘇提燈扶起來,就開始揉自己早就麻掉的大腿,他剛才是真擔心蘇提燈的安危,好幾次,他倆之間這麽近的距離,他聽着他的心跳聲,突然停了。
幾乎是隔了很久,久到薛黎陷覺得它不會再跳動起來的時候,那心跳聲又漸漸小幅度的響了起來。
他舍不得每一條生命的流逝。
能活下來,就該值得被人尊敬,無論發生過甚麽。
畢竟活着,本就不易。
「阿蘇!」
烏椤聽到這邊的聲響,又惡狠狠的沖沉瑟那個方向啐了一口,便一拍地直接躍到蘇提燈身邊了。
薛黎陷剛才無聊的時候不是沒細細打量過這個男人。
這個……年輕的男人。
不知是不是在場的幾位仍舊都長得很年輕,但身上的一些關于年輪留下來的東西是抹不掉,改不去的。
比如沉瑟身上的穩重和城府深沉。
比如蘇提燈身上明顯與他那張清秀的臉極度不符的冷清薄情,都像是一個看透世事的老人才有的淡然風輕。
再比如,自己身上多年來跟江湖群熊混跡的匪氣與滄桑。
可烏椤身上,就很幹淨。
幹淨的像是一種很純的淨土上才能養活出的人。
跟……鴉敷很像。
是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好的就是好的,壞的就是壞的。
沒有甚麽對于錯,黑與灰之間的東西存在。
跟他解釋了,也解釋不清,他也無法理解中原人所存在的世界觀。
簡單的活法,反而更輕松。
原本在洞裏,薛黎陷以為是潭水映的烏椤的眼睛發藍,此刻出來一看,才發現他的眼睛真的是帶點藍,不明顯,灰暗暗的,只不過每次在笑起來的那時候,那藍色好像都能更藍一些似的。
同樣,這烏椤膚色也很白,頭發簡簡單單在腦後束了,垂了個五彩絲帶,身上也幾乎是破破爛爛的五彩布包起來的,裸露出的肌膚上,能看到一些紋身的圖騰。
最獨特的還是他那雙手,白白淨淨的,可是一動手就自動五彩缤紛了。
莫非,類似中原金剛罩一類的秘法?他剛才不是戴了副手套?
不過這小子龜息倒是很厲害,只是不知道究竟是甚麽年歲,前途不可估量啊……
「你怎麽也來了?」蘇提燈下意識的一手搭在薛黎陷橫在外邊還沒收回來的腿上,薛黎陷一愣,貌似不讓自己走的節奏?
這家夥,在搞甚麽……
「鬼笙把我族裏好幾個長老給騙走啦!我就一路追着來看了看,然後在他們老巢那裏窩了好幾天,沒想到碰上你啦!阿蘇,我還以為你早在南疆那裏死掉了呢!這些年都去哪兒了?!」說着便有撲上來的架勢。
薛黎陷也傻眼了,這烏椤,長得女裏女氣的,卻偏偏是個渾厚的嗓音,這便算了,說話卻是個小孩子的腔調……欸?!
薛黎陷疼的猛收了下腿,正好攔着撲過來的烏椤,身手倒是靈活,未沾地就又立馬彈開了,接着轉身第二次投懷送抱……
蘇提燈有些急的沖沉瑟看了眼,卻發現那人早就收了扇子當先走了。
「烏兄……有甚麽事我們馬車……呃,我們路上再談,蘇提燈他身上有傷,也經不起你這麽熱情的歡迎重回人世。」
薛黎陷伸手攔了下烏椤,烏椤委委屈屈的收手了,還有些不甘心的沖崖下邊看了看。
蘇提燈在薛的攙扶下站起來,冷笑道,「進去被困了幾天也沒找着路,還是不死心?」
「可是有阿蘇在就不一樣了嘛!」
「小生長得像是冤大頭的模樣?」蘇提燈面色不善的瞥了他一眼,烏椤就老老實實噤聲了。
薛黎陷此刻也有些着急,這沉瑟,難不成是以前殺手做慣了,就這麽喜歡獨來獨往,還是有甚麽別的目的,真就把蘇提燈這麽撩在這兒了?
還是仍舊要堅持甚麽他和蘇提燈不是一夥的狗屁理論?
蘇提燈看了眼自己手上匆匆再度包紮起來的傷口,剛拿好燈籠,就被薛黎陷半勒半架着往前趕去了。
薛黎陷這一路也是心驚,一方面暗嘆沉瑟的輕功如此之詭異,竟然找不見了,一方面要擔心既得架得住蘇提燈,又別觸碰到他後背上的傷,因此也是小心翼翼。
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終于換到了鬧市,薛黎陷還未等左右四顧一番沉瑟到底去哪兒了,就聽見蘇提燈淡淡道,「找最豪華的酒館進就對了。」
薛黎陷一尋思,還真是這麽個理兒,於是帶着蘇和烏椤就去了。
果不其然,有小厮說已經預定好客棧了,三間,錢也已經付了,但是那位白衣服的爺似乎很匆忙又走了。
薛黎陷起先聽到三間的時候還愣了下,一聽下文又明白了。只是他想不通沉瑟真就這麽放心?
先把蘇送到了房間裏,薛黎陷讓烏椤照看下,自己去買點上好的藥回來,畢竟他是很糙,蘇提燈可就不一樣了。
還好在這邊有正淵盟分部的一些店鋪,薛黎陷捏了捏眉心,不然這藥錢從哪兒找也是一大難。
随手從街邊牆角上抹了點灰蹭在臉上,薛黎陷挑着僻靜的小路往一家熟識的青樓趕去——正淵盟裏,他的三娘,琦叁叁琦大美人的店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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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薛黎陷置辦好了一切,打算趕回酒館去的時候,他才發現有些多餘了。
前面不遠處的拐角小巷子裏,他不僅聞到了熟悉的檀香味,還聽到了一陣及其壓抑的低咳聲。
泠泠月下,沉瑟的眉頭緊蹙,他的懷裏抱了好幾件錦衣華服,當然,還有上好的藥鋪裏,和自己手裏的藥盒一模一樣的東西。
這一陣壓抑又持續的咳嗽聲過去後,沉瑟對着手裏重新染血的帕子愣了愣,随後面無表情的用力碎了,便繼續往酒館那個方向奔去了。
薛黎陷被那抹瞬間混到夜色裏的殘影晃了晃神,好似,他剛才看到沉瑟是略微勾了勾嘴角的。
有點慶幸的那種笑。
不知道怎麽了,他總覺得,沉瑟和蘇提燈身上有一種共性。
一種茍且活下來的共性。
就像是那天他們出事的夜裏,蘇提燈在冷月下勾起那抹豔麗無雙的冷笑,不讓人覺得他虛浮,只讓人覺得他是一只鬼魅,把守鬼門關的牛頭馬面打了個瞌睡,閻羅殿裏的判官也不小心頓了一筆,多拖了點劃痕,便讓他僥幸從鬼門關裏溜了出來,重返人間的那種危險。
沉瑟亦如是。
只不過……沉瑟那個若有似無的笑容裏,似乎是帶了點滿足的。
蘇提燈卻沒有,他有的,只是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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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聽我一句勸,你今後不可再度習武,安養身心修身養性才是正道。經脈斷了尚無完續之法,你本身就已中毒,又何苦執意要赴南疆?」
「在下……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事關師門,滋事重大,作為晚生,若連師門都護不住,何有顏面立足?」
「年輕人啊……你不懂……」
「若晚輩執意要去,能剩下……多少活頭?」
「不出十年。你現在若是就醫治,興許還有好的一天,可……可若是耽誤了,華佗在世也難啊。」
「晚輩一戰江湖成名,樹大也自然招風。可是,若要以犧牲武功為代價,那麽……還是算了吧。」
「那你就沒有為愛你的人考慮過?在他們眼裏,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晚輩是個殺手,殺手,又豈會有感情?」
那空山老禪夜如今,沉瑟輕輕推開蘇提燈的房門,毫不猶豫的把烏椤扔回了他自己的房間去,爾後在那寂靜的榻邊默不作聲的坐下。
也是執意赴了南疆,遇見了一位比華佗還要神的小家夥。
「我可以治你。一定能治好你。治不好你,我的命你拿去。」
「這個世界上求我殺人的人無數,在我的眼裏,人命都是有價格的。可你的命,不值錢。」
「哈,」冷清的少年從一開始就冷清,紅唇輕啓連說出來的話都極其薄情,「在南疆求我救人的人也無數,我卻是第一次想要主動救人,你當……我會是白救你的嗎?」
「你多大?」沉瑟訝異,一個還不及自己腹部的小屁孩,到底哪來的這麽狂妄的語氣。
「你想活嗎?」夜色裏,一身白衣坐在房頂上的少年淡漠的望着中原的方向,似是在回答沉瑟,又像是在反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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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瑟從蘇提燈那一身已經破破爛爛的衣袖裏搜出了幾截黑蠟,爾後把他往木桶裏一放,也不試水溫了,劈頭蓋臉的倒了三四盒藥粉進去,面無表情道,「疼也忍着。」
蘇提燈有些失神的趴在桶壁,盯着桌子上那黑蠟幽幽的光彩看着,爾後無聲笑了笑。
「還有臉笑?」沉瑟氣結,「我剛才是真想殺了你。見到你第一眼能把自己折騰成那副鬼樣子的時候!」
「你又何苦這麽沉不住氣。」蘇提燈揉了揉眉心,這藥熬過頭刻鐘也就麻木了,便察覺不到疼了。
可不知是不是叫沉瑟氣的,自己竟覺得些許苦腥味兒從嘴裏泛了出來。
兩人相繼沉默了會兒,蘇提燈才猛然醒悟,這腥味是沉瑟那一巴掌造成的。
未及擡眼怒瞪下沉瑟,就覺得脖子再度被人掐緊了,沉瑟的面容有些難過,又有些恍惚,「蘇提燈,你說當初我在南疆就殺了你,是不是,就沒有今日這許多事端了?」
「沉瑟……」
「還記得,我原先質問過你,到底是誰讓這盤爛局開啓的嗎?」
「……」
「你到現在,還堅持這個答案,是人心?」
「……是。」蘇提燈費力的開口,雙眼卻一直盯着沉瑟。
沉瑟收了手,有些筋疲力盡的倒坐回一旁的桌子上,苦澀的笑了笑。
蘇提燈,如果我死了,換誰來護着你?你所以為會找到的那個人,又當真能找得到?
當初還是小小少年的你,告訴我說,你找到他,你就收手,你只是想知道那個人長做甚麽樣子,到底有多好,憑甚麽就叫她念念不忘。
可你又知不知道,冥冥之中,造化之境,多少不可得,多少變化數?
你心思九曲,慧若琉璃,一顆玲珑剔透的心鑽研得透徹蠱陣,習得了變化之格,奇門遁甲,可怎麽,偏偏也是要這樣執拗的性子,老一輩子的恩怨,讓它過去不就得了嗎?
到底是為甚麽,偏偏要一個結果?
「你便敢保證結果一定是好的?」沉瑟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出來。
「我從未失手過。」蘇提燈淡然。
月娘的命握在他手裏,他,輸不得。
如果……他所執意要求的這個結果不是好的,那麽,一定就還未到最後。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明天都有更。上午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