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卷七 ,花枝碎骨(一)

薛黎陷叫沉瑟那一下掼在地上,着實掼的不輕,綠奴尋思着就自己那沒發育完全的身板兒,怎麽着也不可能把薛大哥再架回車上,可自己就這麽在馬車上坐着也委實不妥。

於是跳下了馬車,蹲在了他身邊,替他把剛才那一下崩開又湧出新鮮血漬的紗布緊了緊,單手跟揉貓似的揉了揉他脖頸後,「薛大哥,你還好罷?」

「這世上怎麽有沉瑟這種脾氣能頂暴天的人?!」薛黎陷沒好氣的回了聲,一時半刻也不想起來,索性在地上趴了。

綠奴笑了笑,沉公子原先就是冷了點傲了點,脾氣不大好還真是得打他從南疆回來說起。只不過現在顯然不是解釋這些的時候了,這十年來,這暴脾氣已經融進沉瑟的骨肉和血裏頭去了,習慣成自然,改都改不掉了。

先生從小就教導自己不能做無用功,如果出了糟心的事,第一要做的,不是去挽救,去為其哭泣,而是怎樣使損失降低到最小。

現在沉大公子明顯狀态不太對,先生也受了很重的傷……不過來這裏能叫他那顆兔子一樣亂蹦跶的心稍微安一些,那麽,就是後該讓薛大哥也快點好起來了。

綠奴揉着揉着,揉上瘾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對薛黎陷的那種感情。

大抵是有點崇敬的。

也莫名帶着點……安心。

不知道為甚麽,就像是他之前會那麽憤怒似的,因為他覺得,只要薛大哥在先生身邊,就不會叫他出事。

可是……

算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綠奴又在內心默默回想了一遭先生教的那些處事準則,眼下必須得想些把己方這邊損失降到最小的法子了……

還有烏椤哥哥,也不知道何時能趕來……

正這麽想着,沒料到薛黎陷一個高從地上蹿起來,接着撲喽了撲喽身上的泥沙,「剛才甚麽響?」

「嗯???」綠奴撓頭,他甚麽都沒聽到啊,但估計是先生在那邊動了蠱術……反正來了詭域就能好很多,綠奴憶起沉瑟交代的,於是去拉扯薛黎陷的手,「薛大哥先随我去竹屋那邊吧,沉公子這麽說的,他估計一會也就來找你了。」

薛黎陷第一反應是不,他得去看看蘇提燈。

可環顧了一下四周,四周都亮着星星點點,散發着不同光芒的花花草草,連蝴蝶和一些叫不太出名字的飛蟲都是振翅帶着淡弱光芒飛舞來飛舞去的,又想起起初馬車不太對頭的那一停一頓一動,估計是走了甚麽陣法進來,不然這麽漂亮的如同仙境的地方,絕不可能叫正淵盟的地圖記載冊子裏漏了去。

「這就是你家先生原先提過的詭域麽?」薛黎陷撓了撓頭,一只手插在懷裏捂着肋骨處,黎明時叫沉瑟那一扇子劃過去的去處,可真不是一星半點的痛了現在,都全他娘的反上來了。

綠奴點了點頭,當先連蹦帶跳的往山腰處走。

這就是詭域啊……還以為會是甚麽鬼氣森森的地方,倒沒想到出乎意料的美。

只不過……薛黎陷有點鬧不明白的就是,為甚麽一來到詭域,蘇提燈那邊的人都明顯的松了口氣?

這裏是傳說中有靈藥的地方不假,但問題是他傷的那麽重,多少副靈藥灌下去能撿回來一條命就不錯了,怎麽一個個搞的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不過既然是詭域,一些毒蟲蛇蟻,還有些從沒見過的花花草草都很危險了,又仔細的琢磨了一邊綠奴那句話——沉瑟叫自己先不去找,也就乖乖的聽話先不必去讨嫌了吧。

如此一想,便強忍下心中的種種沖動,耐心的跟着綠奴走。

只是真等他走到了半山腰,便不能淡定了,雖然不知道上面的情況是怎樣的,但這半山腰處,幾乎被火紅的樹木給植栽滿了,但這又不是楓樹的葉子形狀……

薛黎陷瞧得好奇,便躬下身打算撿一葉拿起看看,手還未及觸到,那葉子突然自己飛起來,繞着他自己轉了一圈,又翩翩落了地。

薛黎陷眨了眨眼——這他娘的甚麽鬼東西?

又回頭看了一眼來路,片點葉子也無,他們大概此刻是處在交界處的,這裏也應當又是一門陣法,那這些葉子,也定然不是普通的葉子。

綠奴正在前面蹦跳着往前走呢,再走幾步就到竹屋那裏了,他曉得先生現在一般是在山頂上的溫泉裏泡着呢,他想快點做些吃食一會好給先生送上去,於是便打算催催薛大哥,叫他快點,一回頭發現他仍舊那樣默默的半低着腦袋,一只手在身側毫無力度的垂着,一只手塞在懷裏,但透過紗布也看得出崩了點血跡出來。

綠奴便把話咽下去了,想等他一等。

可他漸漸發現,薛大哥好像連路都不會走了,總之走的曲曲扭扭的,大有喝醉了的架勢……

不會吧,這是怎麽個情況。

「薛大哥?」綠奴不放心的喊了他一句,「你怎麽了?」

薛黎陷擡起頭來,一張臉上寫滿了小心翼翼。

「啊……?」

「你怎麽……你走路……呃,我是說……」綠奴索性不說了,他沒法描述出來剛才那種感覺,覺得薛黎陷像是個提線木偶一樣被人扯的搖晃來搖晃去,他印象裏的薛大哥永遠沒有受制于人的時候,此刻再狼狽也不該是這樣,而且這裏若論及蠱師就自家先生一人而已……也沒人能給薛大哥下蠱甚麽的啊。

綠奴噠噠的跑了下來,準備攙着薛黎陷往上走。

誰知道薛黎陷緊張極了似的,好像毛都炸起來了一下。

吓得綠奴也忙住了步,激起腳邊一堆「嘩啦啦」的枯葉聲響。

「啊!」薛黎陷吃驚的看着那群火紅的葉子一樣的玩意兒自動從綠奴腳邊繞開,有的索性在空中優雅高貴的翻飛幾圈才又重新歸了地。

綠奴也像是才反應過來這一回事,不由得笑了笑,「薛大哥,你剛才該不會是怕踩到這些蠱蟲吧?」

「啊……嗯。」薛黎陷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那蠱蟲又不是傻子,幹等着叫人上去踩了,倒是自己擔心過頭了。

「你真善良,薛大哥。」綠奴笑了笑,退到和薛黎陷并肩的位置,故意繞着他周遭跑了一圈,瞬間激飛起無數紅色葉浪。

那紅的極其鮮豔,這樣青天白日的乍飄舞起一大堆,只叫人覺得心下默默發寒。

剛才綠奴估計是動靜太大了,連那些栖息在枝頭的蠱蟲也都瞬間飛舞起來了,爾後……放眼看去只剩下一片蒼褐色的幹禿禿樹幹。

原來樹身上都是覆蓋了一群的。

薛黎陷仰頭看了看這飛舞起來黑壓壓又紅豔豔的幾乎把他倆二人籠罩起來的蠱蟲,內心有點發麻。

倒不知這蟲子是幹甚麽的,此刻他又有點後悔沒帶柳妙妙來了。

只是……

欸。薛黎陷心下嘆了口氣,他不知道正淵盟在瞞着自己甚麽,也不知道柳妙妙有沒有瞞着自己甚麽。

他的心裏,除了天下無數無辜之人的性命相系外,只挂念着正淵盟的親友,柳妙妙這個……同門。

想到這兒,薛黎陷突然心下打了個突兒,心說為甚麽要把柳妙妙單獨列出來呢,為甚麽不把她也歸為親友,而是只想歸為同門呢?

「這種蠱蟲,叫做『花枝碎骨』,是先生書房門口鎮魂的那兩盞蠱燈原料,有些別的蠱燈可能也能用到。這種蠱蟲全都依附在蠱化了的樹上,很快就能長出一大堆來,只不過很快也會死一大堆,一年到頭最終留下的很少,哪怕是先生那麽厲害的蠱師,也就能養出二三十只來,最終能留下的蠱蟲一般就成了醬紅色的那種,那才是真正的『花枝碎骨』,所以現在這樣的很容易生,也很容易死,興許幾天,興許幾月就死了。」

薛黎陷收回愣神,他知道,今次他同他們一起踏入詭域,大概就會知道許多他們身上的故事了,同樣,知道一些故事,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薛黎陷暫時還想不出自己能拿出甚麽等價的砝碼。

但對于綠奴會跟自己說這些事,還是心裏蠻感激的。

綠奴心裏想的也差不多,但凡先生能将人領到詭域來,那就是已經默默的認可他了。所以這種東西比起對方來問,還不如直接交代出去。

其實綠奴想說的在後頭。

「想當初,先生第一次帶着沉公子來的時候,故意使壞甚麽也沒同他講。」

「嗯?」

「於是就在你剛才發現不同之處的交界點,沉公子一揮扇子差點毀了一圈的樹木。」

「哈哈。」薛黎陷大笑起來,笑的猛了扯着傷口,又開始倒抽着氣。

「所以說,薛大哥,你真是心地很好。」綠奴淡淡的道了一句,他對于沉瑟總是有點怕的,也有點輕微的讨厭,哪怕他知道先生肯定喜歡看見沉公子的時候,比喜歡瞧見薛大哥要多得多。

因為當初初次見面,沉瑟雖然好看的驚人,但是脾氣也臭的驚人,還想要殺了先生。

他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先生,多麽親近的人都不行。

但是為甚麽面對想殺了自己的人,先生還能那麽喜歡呢。

他想不通,他很困惑,他無法徹底諒解沉瑟和先生之間那沒有血緣卻勝似有血緣的羁絆。

想到這兒他不由得又更黯然傷神了,先生啊……他那個美好得猶如九天神佛之上谪仙一般溫善的先生啊……照樣不同自己一般沒任何血緣麽?

那麽,他們之間也能有羁絆麽?

正越想越傷心的時候,寬厚的大掌按在了自己後腦勺。

綠奴不解回頭,卻瞧見薛黎陷笑的仍舊得意洋洋。他喜歡薛大哥的笑,雖然笑起來總是帶了點欠抽的嘚瑟模樣,但總是讓人心下不由得一暖。

「沉瑟未必是你想的那樣。」薛黎陷對綠奴笑了笑,就把目光移到那些『花枝碎骨』再度歸回塵埃而讓出來的水洗般澄亮幹淨的天空之上。

彼時午時剛過,那些『花枝碎骨』落回地面時滑下一道道淡弱的微紅碎星光芒,薛黎陷就站在其中,慢慢收了笑,目光也幽遠起來,他像是怕打破這難得的寧靜一般輕聲道,「沉瑟啊,這個人一輩子風聲鶴唳慣了,他從小生活的環境和我們……不,和我不一樣,我小時候是被人保護着長大的,而他……從小過的就是『或許一閉眼,一松懈,就再也沒有明天的日子了』,他呢,這個人雖然表面很冷,可是他對你家先生卻是真心好,所以你要相信,他對你家先生是沒有一丁點歹心的。」

「一個人的性格是否扭曲,會跟小時候的一些事情相影響,相挂鈎。」薛黎陷尋思了會,還是繼續開口,淡淡續道,「所以說,沉瑟是個了不起的人,你家先生也是。因為我知道,他們小時候過的應該都不怎麽樣,但到現今為止,他們沒有将苦痛加之于別人身上,反而變成了也樂意去保護別人的人。你瞧,就像是你從小到現在,被他們保護着一樣。」

「吶,」薛黎陷摸了摸下巴,跟綠奴推開一間竹屋走了進去,「心中有屎的人,看甚麽都是屎。如果他倆心中但凡還有點不光彩的想法,那麽就不會存在你平安無事的活到今日了,估計蘇提燈會把你也弄個甚麽經脈盡斷成個廢人似的,沉瑟會把他那姑娘弄成個甚麽心理陰暗的殺……嚯!姑娘,且慢且慢……我就打個比方……」

一身紅衣的十七在門口默默的收回了鞭子,冷冷道了一句,「你別亂走動,就在這屋子裏,一切等我家主上回來再說。」

接着就又閃身出去了。

薛黎陷在內心估摸了一下距離,估計是在這竹屋周圍也有其他竹屋,只不過叫那『花枝碎骨』給擋了,也可能是一個又一個的小法陣——無聊的緊時,逗樂的東西有了。

薛黎陷已經在內心盤算好了,蘇提燈這身上的傷要養很久,他可能不能等到他傷好全,但就算是傷穩定下來,也需得兩三個月吧,那這兩三個月不用幹別的,挨個去拆陣法便好了,大不了拆完了再給人家補回去。

綠奴眨了眨眼,他覺得薛大哥說的有道理,又覺着,其實也不盡然,十七姐姐現在就是被沉瑟折磨成了一個心理陰暗又面容陰冷的殺手了。

但是先生對自己是好的,不止對自己,先生對誰都是很好的,包括所有受過先生恩惠的人,都知道先生是個好人。

先生是這世上最好的大好人了。

綠奴在內心默默的想了想,覺得先生的優點多的都快數不過來了,這才心滿意足的準備給薛黎陷收拾下房間了。

薛黎陷大手一揮示意他自己來就行了,叫綠奴忙他自己的去。

綠奴本想推辭一番,可又真想快點見着先生,拿着吃食上去找先生,先生肯定是見的,於是綠奴就屁颠屁颠的往廚房趕去了。

他們其實來詭域的時候,都是這樣,一來就必得呆一兩個月,要麽就是沉瑟單獨來一趟,單獨來取點藥材甚麽的……

噢對了,夫人應該也在的。

綠奴跑去廚房前想先去找下十七姐姐,給夫人請個安,只是轉了一圈也沒找到,又想到夫人跟先生一樣,都不太喜歡這種繁文缛節的東西,於是便作罷,乖乖做起飯來了。

一邊做飯,一邊再度想着先生的種種好處,綠奴只覺得平生再無此刻這麽滿足。

他其實,有時候是有點病态的想要看到先生受傷的,因為這個時候的先生,讓他覺得很柔軟,就像他手裏這個白白的底下襯了墨綠色葉子的糯米團子似的。

雖然很多人打第一眼見到先生,都覺得他溫善着一張臉,是個很柔的人,但綠奴明白,那都是假象,先生的傲氣是骨子裏刻出來的。

他家先生永遠都是站在那雪山之巅,睥睨衆生一般的谪仙存在。

可是站在一場最傲最寒的巅峰,他身邊自然也沒有甚麽陪伴的人可言。雖然他不待見沉瑟,可沉公子卻是是能陪先生一同呆在那個頂尖尖上的人了。

傲的有一拼,同樣,寂寞的也有一拼。

可是,先生還有夫人呢,那麽沉公子呢……他又有甚麽?

綠奴一愣,心下突然又有點隐隐的心疼起沉公子來了,靜了靜心神,搖了搖腦袋,綠奴又默默的從先生是個大好人開始重頭想起。

可就是這個被綠奴心心念念覺得是個大好人的蘇提燈,此時此刻正在山頂的溫泉裏,空睜了一雙眼,呆滞的望着那些突然從泉水裏重新振翅而起的,真正的『花枝碎骨』——那醬紅一般的蠱蟲疊疊繞繞的蓋住了整個他的視線上方,似乎和黑金之霧氣混成一片,接着,劈頭蓋臉的沉了下來。

同時,水面上猛然被拍打起一陣浪花。

一只巨大的灰沙蟲子,像一條蛇那樣,迅疾在蘇提燈身上纏繞了幾圈,爾後一頭紮進他胸腔裏,停止了蠕動。

但那東西又并不是蛇,它的頭上還有一只角,一只黑金色的角。

那些花枝碎骨起先還氣勢洶洶的,一看到那萬蠱之王從水底下出來了之後,便變作了小幅度的原地振了振翅,然後小心翼翼的落在了冥蠱之上。

停了大約有兩三秒的時間,那冥蠱突然将頭從蘇提燈的心腔裏拔出來,還很不耐煩的甩了甩身子,似乎不太歡喜這種雜蛾落在身上。

蘇提燈還被那四根鐵鏈牢固着,那冥蠱一晃蕩起來,便震得他渾身疼。

那些花枝碎骨也受驚了一般又撲騰起了,詭紅色流蘇一般的小星光便不停的缭繞了起來,看的蘇提燈一陣眼花缭亂。

心煩是一定的,可出口的言語卻沒慌半分,照舊是那半冷清半憐憫的調子——

「放肆。」

明明連音量都沒拔高一句,卻吓得一群蠱物顫顫巍巍,連冥蠱都吓得趴在了他脖子上好半天不敢動,然後才尋尋默默的繼續一頭紮進了他胸腔裏。

遠處正調息的沉瑟也是一愣,明顯感覺身後靠的這棵蠱化的樹木顫了一顫。

又扭頭對着不遠處那霧氣仍舊缭繞的泉水看了一眼,沉瑟緩緩嘆了口氣。

「蘇提燈,你當是對得起最詭異強大的蠱師這個稱號了。你……不欠羅迦甚麽了。他也一定會知道的吧,此情此景若是叫他見了,定能含笑九泉吶。」

靜默了會兒,沉瑟又着了魔障似的,喃喃道,「含笑九泉吶。」

作者有話要說: 平安夜快樂=w=

古物也提前祝大家聖誕快樂。

【嘛,前方來個高能預警:

要麽聖誕,要麽元旦,會正式把《惡鬼參禪》的文往上貼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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