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紅月亮

在雙方不自覺的默契下,由一個香袋引起的風波就這樣平息了。阿绫在家中休養幾天後,又生龍活虎地去當教書先生。在這個期間,源義朝曾帶嫡出的三個兒女到平家拜訪,一來感謝平清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二來對女兒老師的病情表示關心,并送上禮物,些許小事,暫且不表。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绫的肚子也是越來越大了,不僅走路,呼吸都有些困難。基盛心疼妻子,更是形影不離,體貼入微。即使如此,只要不是特別不舒服,阿绫還是每日到源家教書,讓源義朝等人感動不已。

就這樣到了平治元年十二月九日,阿绫要生産的前一個月,源家嫡女涼子正在塗塗畫畫,一擡頭就看到老師在摸圓滾滾的肚子,不由又是擔心又是敬畏。

“阿绫姐姐,”她放下筆,眼睛盯着阿绫的肚子,“你快生小弟弟了嗎?肚子這麽大,他會不會在這上面鑽個洞出來?”

“那我懷的還是孩子嗎?”阿绫失笑,摸摸她的小腦袋。

一旁五郎不甘寂寞,跑過來挽着她的手臂,“阿绫姐姐,我将來可不可以跟小弟弟玩?”

“當然,不過,你怎麽知道是弟弟?如果是妹妹怎麽辦?”她捏捏他的小鼻子。

“妹妹……妹妹我就娶過來當妻子!”五郎語出驚人,衆人笑倒。卻見五郎煞有介事地站起來,拍拍阿绫的肚子,說:“你好好的,快點出來,我陪你玩,或是給我當妻子,哪個你都不吃虧!”

“哈哈!”阿绫扶着腰,樂不可支。吉次郎不高興了,氣沖沖跑了過來,張起手臂擋在五郎前面,“你想得美!我告訴你,這裏面是我的外甥或外甥女,他們應該陪我玩!”

“不對!是我!”

“我!”

兩個小家夥吵得熱鬧,阿绫和侍女看得津津有味,就在這時,阿菊跟她說:“绫子夫人,常盤夫人帶着三個小公子來了。”

聽到“常盤夫人”,五郎不再吵鬧,臉色有些怏怏,涼子也有些沒精神。阿绫嘆口氣,拍拍弟弟的頭,“去,跟五郎哥哥他們玩去。”

作為姐姐的好弟弟,吉次郎心領神會,硬拽着五郎兄妹去玩,與常盤夫人母子四人擦肩而過。溫婉美麗的常盤淺淺笑着,懷裏抱着剛剛出生的兒子牛若,身邊跟着今若和乙若,兩個孩子一見到阿绫立刻行禮:“绫子夫人好。”

“兩位公子安好。”阿绫點點頭,讓阿菊拿點心給他們吃,自己與常盤夫人攀談起來。自從阿绫懷孕以後,常盤會經常做一些女紅送給她,還會傳授一些育兒心經和生産後的保養,漸漸地兩人熟絡起來。

“快生了吧。”常盤問。

“對,下個月。”阿绫摸摸肚子。

“這段時間也要小心,話說淡路守去了熊野參拜還未歸來?”

“他們嫡出兄弟三人跟着父親一起走了,估計不會那麽快回來,這次參拜貌似很重要。”阿绫拿着暖手爐,“不過,生孩子時候他肯定會回來。”

“是啊,這可是淡路守第一個孩子呢,他一定比誰都着急。”常盤掩口而笑。

“那次我看到左馬頭,貌似很疲憊的樣子,”阿绫捏捏牛若的小手,“他沒關系吧,感覺蒼老了許多。”賴朝也很久不見了,這孩子沒關系吧?

“自從由良夫人去世後,大人就一直這樣。”常盤嘆口氣。

阿绫沒說話,撫摸着嬰兒柔嫩的小臉蛋,“牛若公子多俊秀,長大後一定是個美男子,對不對?”

小嬰兒咂咂嘴,眼睛一錯不錯盯着阿绫,可愛地笑着。

“牛若很喜歡你呢,要不就認義母好了。”常盤拍拍兒子,笑道。

“那這輩分豈不亂了套?我的公公與您夫君是同輩人呢。”

就這麽說說笑笑,到了阿绫該回去的時候,對涼子交代一下功課,阿绫在常盤夫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我送您出去。”她說。

幾人一同向門口走去,正在女人們談怎麽恢複身材的時候,就聽得“撕拉——”一聲,衆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阿绫的侍女阿羅走路沒注意,樹枝挂在衣服上,劃出一個大口子。

阿羅大窘,阿绫忍俊不禁,“你先去處理一下吧,我們等你。”

“是。”阿羅逃也似的跑去其他地方縫衣服。

“我們先找地方休息一下吧。”常盤建議。

阿绫剛想說“好”,遠處兩個人影卻引起她的注意,其中一個正是剛剛談論過的左馬頭源義朝,另外一個卻不認識,只見二人似乎是在密談什麽,刻意壓低聲音,左馬頭神色凝重,另一人卻帶了幾分狠戾。

“怎麽了?”常盤夫人跟着看去,“哦,原來是他,信賴大人的家臣。這段時間經常來。”

“信賴大人?”最近朝堂局勢愈發緊張,也愈發撲朔迷離。信西與美福門院一派的關系日趨緊密;而原來将他視為近臣的後白河上皇也開始培養新的勢力,愈發倚重藤原信賴等人。再加上信西在新政上雷厲風行,不可避免地觸及了一些貴族的利益,使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反信西派,即信賴派那裏。她公公倒是聰明人,好聽一些叫中立,直白一點叫坐山觀虎鬥,更絕的是,他把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信西和信賴的兒子,讓雙方都覺得平家是站在自己這邊,無論将來哪方獲勝,有這麽一層關系在,自己都不吃虧。相比之下,源家就只能跟着信賴一條道跑到黑了。

雖說左馬頭跟信賴家臣來往并不奇怪,但是……阿绫看着那邊那兩人,不由心中存疑。那兩人,明顯是在密謀什麽事。源義朝雖不是單純的武士,但在貴族眼裏,他還只是個武士,聽招呼就夠了。還有什麽事需要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與一個武士商議許久嗎?阿绫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下意識就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哎?義平公子和朝長公子,賴朝大人也來了,怎麽都一身铠甲?”常盤奇道。

铠甲?阿绫回頭一看,只見平家幾個兒子一身戎裝,手拿兵刃,賴朝神色肅然,朝長有些緊張,惡源太臉上則有不可抑制的興奮。

莫非……阿绫只覺冷汗直冒,強自鎮定想要離開,可腹中卻突然一陣絞痛,她不由驚呼:“啊!”

“誰在那兒!”那邊的人覺察出了異常,一起向這邊趕來。常盤有些茫然,但也能感覺到事情不對。阿绫見大勢已去,只能大口吸了幾口氣,捂着肚子,心中暗道:孩子,你好好的,跟母親撐過這一關,什麽事都不會有,大不了母親跟你一起死,你父親會為我們報仇的!

源義朝他們趕來,見到是她們,不由吃了一驚。阿绫看着他們幾人,鎮定自若:“左馬頭,幾位公子這一身裝扮,要去打獵?”

信賴的家臣轉轉眼珠,問道:“跟常盤夫人在一起的,是您府中的女眷嗎?”

義朝還未回答,卻聽源義平插嘴道:“不是,她是平家的女人!”

“平家的女人?”家臣眼睛一眯。源義朝見勢不好,忙說:“大人,這位夫人是淡路守平家基盛的妻子,也是在下女兒涼子的老師。”言外之意,她身份不一般,不要輕舉妄動。

“左馬頭多慮了,就連信賴大人也想與平家修好,更別說我們這些做家臣的了。只是今晚事關重大,我們不可走漏半點風聲,必須要委屈這位夫人幾日了。”家臣冷冷地說。

源義朝暗自嘆氣,只能對阿绫說:“绫子夫人,對不住了。”

“左馬頭是打算囚禁我嗎?”阿绫冷冷地說。常盤夫人神色驚慌,拉着丈夫的衣袖哀求,“大人,您不能這樣對绫子夫人。绫子夫人還懷着身孕,如果有什麽萬一……”

“女人懂什麽!走開!”源義平一把推開常盤,扯過阿绫的頭發,“走!少廢話!”

“啪——”阿绫一巴掌打在他臉上,輕蔑地看着對方,“滾!”

“你——”源義平欲拔刀,卻聽源義朝怒喝:“放肆!”

“是。”源義平不甘心退下。源義朝走上前,對阿绫說:“绫子夫人就暫且在我家小住,我們會好好照顧你們,等一切塵埃落定,自然會給你們自由。常盤,”他對着愛妾說:“绫子夫人就交給你了,一定不能有半點差池。”

“大人……”常盤梨花帶雨,渾身發抖。

“來人,将绫子夫人和常盤夫人請下去!”義朝喊道,賴朝看着這一切,想說些什麽,卻考慮到父親的大事,只能咽下去。

父親,已經忍得太久了。

阿绫扶着腰,被幾名帶着利刃的兵丁帶走,途中卻看到侍女阿羅躲在一邊,眼神驚恐地看着她們。阿绫對她使個眼色,意思讓她趁亂趕緊走,阿羅咬着手指,含淚點頭。

源義朝派人告訴阿绫的幾個轎夫,說绫子夫人與常盤夫人要談談育兒經,會在這裏留的晚一些。晚上會由源家人送她回去。轎夫們不疑有他,便回到平家。

阿羅躲在源家後廚放柴火的地方,因為一直人來人往,她一直找不到可以逃出去的機會,直到夜幕降臨,她把爐灰抹在臉上,趁着夜色翻牆而去。頭發也跑散了,鞋子也丢了,但她全然不顧,就這麽一路跌跌撞撞跑回平家,直奔時子夫人,也不顧對方驚訝的眼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着說:“夫人!绫子夫人被源家人扣了!”

時子吓了一跳,阿绫與源家人的關系不是不錯嗎,怎麽說翻臉就翻臉?等到阿羅哭哭啼啼把所看到的情形說了一遍之後,時子頓時覺得不對勁,馬上就去找了池禪尼,又細細詢問了一遍。作為兩個經歷過保元之亂的女人,她們很快就猜到:信賴恐怕要兵變!

“去把賴盛叫來。雖然可能不是我們想的那樣,但讓他立刻趕往熊野告訴清盛,随時做好準備。”池禪尼冷靜地下命令:“時子,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去叫幾個人去源家要人。雖然肯定要不回來,但也要表示咱們沒有起疑心。然後集中家裏所有人,把守大門,不要任何可疑人進入。我們也要收拾好東西,随時準備撤到安全地方。”

“母親,阿绫怎麽辦?”時子擔憂地問,“她有着身孕,如果基盛回來……”

“時子,左馬頭不是絕情之人,阿绫目前應該不會有危險。但如果時間拖久了,就不一定了,所以現在一定要給清盛傳消息!”

平治元年十二月九日夜,藤原信賴與源義朝率兵襲擊三條殿,囚禁後白河上皇,二條帝和上西門院,殺死反抗者衆多,并向逃亡者射箭,一時死傷無數,血流成河。宮中宮女和女官為了避免受辱,紛紛投河自盡這一場人間慘劇,,史稱平治之亂。武士軍隊放火燒了三條殿,霎時火光沖天。原本皎潔的月亮仿佛染上了一層鮮紅,不知道是火光的映襯,還是慘死刀下的冤魂用鮮血向蒼天的控訴?但在當時的阿绫眼中,那一抹紅月亮猶如一把染血的彎刀,紮在她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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