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義經

剛剛午睡好的晴子照看好還在酣睡的弟妹,推門想出去透口氣,卻見到跪在門口身體筆直的少年,不由皺一下眉,“牛若——不是,義經哥哥你怎麽還在?”

“绫姨不見我,我是不會走的。”一身月白色直垂的義經低着頭,聲音暗啞。

晴子翻個白眼,“你當初幹什麽去了?逃跑的時候你好歹跟我母親說一聲啊。”她倚在門口,冷冷看着他,“什麽都不說,連個字條都沒有,母親這麽些年照顧的人,竟是條白眼狼?”

“我不是!我只是……”義經想要分辨,卻發現什麽也說不出來。他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可他說不出口,在他提筆想要給這個如同母親一般照顧自己的女人寫信時,心裏卻有一絲恐懼:

她會不會告訴平家人?她會不會不讓自己走?

這樣的事情,讓他怎麽說?義經心中波瀾起伏,到最後只能咬緊嘴唇,默不作聲。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當年平治之亂那些糟心事,我多少也知道一點。”已經完全恢複元氣的晴子托腮蹲在他身旁,“你不就是怕母親去告密嗎?就你那點小心思,誰不知道?你這點最傷人!如果母親真要告密的話,你在寺廟裏練武讀兵法書的事情早傳到祖父大人耳朵裏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見義經一臉震驚低看着她,晴子沒好氣地說:“看什麽看!你以為你能瞞的住母親母親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你手上的繭子是劈柴還是握刀練出來的,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更別說我哥哥海盛也是習武的!”

義經面色蒼白,愧疚之情充斥着身上每一個毛孔,他握緊雙拳,說道:“我想見绫姨!請你讓我去見绫姨!”

“現在不是我能讓不讓你去見她,而是她不想見你。”晴子站起身,拍拍衣服上沾的灰,“你回去吧,別跪着了,地上涼。”

“绫姨不見我,我是不會走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長本事了?學會威脅了!”晴子跺跺腳,“愛走不走!凍死你算了!”說完扭身進了屋,把大門關緊。

吃了閉門羹,義經不為所動,他跪在門口,冷氣透過冰涼潮濕的石板鑽進他的骨頭裏,雙腿已漸漸麻痹,他咬緊牙關,繼續堅持着。

“義經公子,您這是何苦來?”如洪鐘一般響亮的聲音從義經身後傳來,身後一個陰影覆蓋着他,義經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身形如山的壯碩武僧,目似銅鈴,正疑惑且憤怒地瞪着绫姨所在的屋子,不由心中一緊,“弁慶,不得胡鬧!”

“公子,您那養母也忒無情!您都在這裏跪了這麽久,她連見你一面都不肯,要我說,您就幹脆沖進去與那女子說個明白;或是我弁慶替您把她扛出來!”義經的親随武藏坊弁慶,本是比睿山的武僧,生性豪爽,對義經忠心耿耿。如今見自己主人被人冷遇,憤憤不平。

“弁慶!不得無禮!绫姨對我恩重如山,我卻以己度人胡亂猜測,是我傷了绫姨的心。”他面色凝重,“只要绫姨消氣,願意見我一面,我怎樣都無所謂。你速速退下,此事與你無關!”

弁慶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主人一動不動,随後一咬牙,撲通一聲也跪了下來。

“弁慶!你這是做什麽!”義經眉頭一皺,“此事與你無關!”

“弁慶是公子的親随,公子的事就是弁慶的事,弁慶無法說動公子離開,公子也沒法讓弁慶離開!”說完兩眼一閉,竟是準備裝傻充愣了。

義經瞪了他半天,只能嘆口氣由他去。他的兩條腿已經沒有知覺了,為了防止自己倒下,指甲在掌心摳出了血,他咬咬牙,拿出全身力氣,挺直了腰杆。

“那個叫做弁慶的真是讨嫌!”屋內的晴子偷眼看外面,小聲嘀咕。

“小空,管好自己的事。”阿绫翻着書,一派氣定神閑,但手背上露出的青筋卻多少暴露了她的心情。

“娘,”晴子于心不忍,“您要是舍不得,就叫義經哥哥進來吧,外面很冷的,地上更涼。”

“要是冷他自己會走的。”阿绫不覺心煩意亂,把書一扔,跟女兒說了一句,“我去看看小楓小松。”

晴子看着母親的背影,微微嘆口氣。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屋內晴子手裏拿着一本書,上下眼皮卻是在打架,就在她做夢跟哥哥搶點心的時候,外面傳來一聲驚呼:“公子!您怎麽了?醒醒!”

晴子一下從睡夢中驚醒,阿绫從屋內奔出,一把拉開大門,就見一個俊美少年*面色蒼白地倒在地上,身旁一個彪形大漢正焦急地呼喊,少年膝蓋處已經濕透,嘴唇咬出了血。阿绫心中一痛,看着那漢子,命道:“帶他進來!”

朦胧之中,暗香傳來,義經只覺得一雙溫暖的手覆蓋在他的膝蓋上輕輕揉着,掌心溫熱,柔軟卻又有力,将他體內的寒氣一點點驅散,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傳到心底的溫暖。

記得小的時候,每當他摔倒了,母親都會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柔聲安慰着他,母親的手通常都有些涼意,即使是在夏天,但掌心的溫度卻如同冬日的暖陽,讓他不自覺想要微笑。

那年他還不到七歲,母親親自将他送到了鞍馬寺。分離的時候,即使他大聲哭喊,也換不回母親一個回眸。他不知道母親為什麽這麽做,他也不知道他的兩個哥哥比他更早離開母親的懷抱,他只知道,他被抛棄了,被母親抛棄了。很長時間,他都是咬着被子流淚到天明,即使後來母親會送東西給他,即使住持師傅對他頗為關照,這種感覺也一直萦繞在他的心裏,綿延不絕。

直到有一天,住持師傅告訴他,有人來看他,看他的人,是一個女人,身邊還帶着兩個年歲與他差不多的孩子,一男一女。

“你是,牛若?”身着淺綠色衣裳的秀美女子看着他,眼中充滿着欣喜和慈愛,“你都長這麽大了?我是你母親的好友,你就叫我,”她想想,“就叫我绫姨吧。”

“绫—姨—”他小聲地叫道,擡起頭,怯生生地看着她。

“呵呵,怎麽,害羞了?”女子一下将他抱到懷裏,惹得他一聲驚呼,女子眨眨眼睛,掐掐他的臉,“你可真像你母親,真可愛。绫姨以前一直在外面漂泊,現在回來了,會經常來看你的。”

年紀尚小的他,愣愣地看着女子溫柔的笑意,只覺得鼻子酸酸的,眼睛漲漲的,一下把頭埋在女子溫暖的懷抱,緊緊巴着她,不肯出來。

自那天起,他多了一個母親,多了一雙弟妹,冰冷的鞍馬寺,因為有了绫姨,變得溫暖起來。在绫姨這裏,他可以撒嬌,示弱,甚至耍耍賴,像普通孩子和母親一般嬉戲。在他心裏,绫姨就是他的母親,他什麽都願意與她說,除了這一次。

就是這唯一的一次,傷了绫姨的心。

自己怎麽能懷疑她呢?那是一直關愛他,照顧他,将他視為自己骨肉一般的绫姨啊,是他進鞍馬寺之後唯一的溫暖。自己,做的什麽啊?!

绫姨生氣了,绫姨不肯見他,绫姨不會原諒他了……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绫姨……”他喃喃着,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布滿擔憂之色的雙眸。

“牛若,”阿绫輕聲問道:“好點沒有,腿疼嗎?”

“绫姨……”聽着她叫着自己的乳名,義經眼淚奪眶而出,“绫姨……我錯了……”

“傻孩子……”阿绫嘆口氣,輕輕擦拭他眼角的淚,就像安慰以前在自己懷裏哭泣的他一般,“我知道你在怕什麽,我,我能說什麽呢?你這麽想,這麽做,完全是情理之中,绫姨雖然生氣,但也知道,你也是沒辦法。”

“绫姨……嗚嗚……绫姨……”義經掙紮着坐起來,撲進她的懷裏,泣不成聲。晴子坐在一旁,看着這一切,心裏也很傷感,不由得悲從中來。

“嗚嗚嗚嗚————”

晴子嘴角抽搐了好久,忍不住回頭瞪了某個家夥一眼,“你能不能小點聲?哭得太難聽了!”

“嗚嗚嗚——弁慶只是高興,公子和養母終于和好了——嗚嗚嗚——”壯得像頭牛的弁慶在門外嚎哭,聽晴子跟他說話,連忙擡起頭回答,兇蠻的長相配合着淚流滿面,怎麽看怎麽詭異。也虧得他,屋內其他人也傷感不下去了,憂傷的氣氛一掃而空。

當晚,義經留在阿绫這裏吃飯,弁慶重新向阿绫見禮。行完禮後,弁慶暗暗納罕:要說這绫夫人,論長相不算最出衆,更別說跟公子的母親常盤夫人去比,那簡直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讓他這個粗人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可偏偏就是這個長相僅算有幾分姿色的女子,卻讓他從心裏感到畏懼,眼睛似乎能看到人心,即使她在微笑,那雙眼睛也一直在觀察別人,讓人無所遁形。他心裏想着,匆匆退下,守在門口。

“弁慶是個粗人,但卻是個性格直爽的漢子。當年我與他相遇在五條大橋,他看中了我的佩刀,想殺我奪之,那時他已經奪走了九百九十九把太刀。我将他擊敗後,他便成為我的随從,跟着我來到奧州。*”義經為阿绫倒酒,笑着說道:“武藝不錯,力大無窮,很是頂用。”

“是嗎”阿绫微微一笑,心中卻想到另外一件事。已經奪走九百九十九把太刀的人會一眼看重義經的佩刀,那把佩刀肯定不是凡物,問題是,誰給他的?常盤不會給兒子這個東西,鞍馬寺的住持想讓義經剃度為僧,自然也不會給這個,那,會是誰?看着義經的笑容,阿绫決定不問,至少不是現在問。

“晴子不是入宮了嗎?怎麽跟您一起來了?”義經好奇地問。

“也沒什麽。”看着那邊跟弟妹玩耍的長女,阿绫簡單跟義經說了一番,“長痛不如短痛,我想還是讓她出宮嫁人的好。”

“連自己女人都保護不住,今上真是無能!晴子離開是對的,好男子多的是。绫姨您也不必擔心。”義經不屑地說道。

“公子說的對,當今聖上也忒窩囊!”一直豎着耳朵聽兩人說話的弁慶忍不住插嘴。

阿绫笑而不語,拍拍義經的肩頭,“牛若啊,你且得修煉呢。這麽容易着急。”

“我是擔心晴子——還有,绫姨,”他臉紅紅地靠近阿绫,小聲問道:“男女之事,是怎麽一回事啊?”

“男女之事?”阿绫一愣。

“嗯,秀衡大人說,我身邊應該有人侍候,嗯,女人。”他撓撓頭,“就是,這個,究竟該怎麽做?”

“牛若,你年紀尚輕,不急吧。”阿绫好笑地摸摸他的頭,“怎麽,想要女人了?”

“也不是,就是,秀衡大人說,我該懂事了。”他小聲說:“秀衡大人說,過兩天派人過來,嗯,教我。但是我不想讓別人教,绫姨,”他希冀地看着阿绫,“您教我,好不好?”

“我教你?”阿绫眼珠一轉,一縷壞笑浮現在嘴角,“行啊。”

然後,阿绫拉着義經進了屋,大門緊閉,弁慶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一個時辰後,源義經滿臉通紅地走了出來。晴子急沖沖跑進屋子裏,她的母親坐在屋內看書,一派閑适自得。

“您跟義經哥哥說了什麽?”她好奇地問。

阿绫看了女兒一眼,微微一笑,“大人的事,小孩別問!”

那一天,對于剛剛成人的源家九郎義經來說,是一輩子都難忘的一天,以至于後來,包括後來的後來,包括後來的後來的後來,在他回憶起那一天的時候,都是記憶猶新,然後——面紅耳赤。至于到底發生了什麽,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了。而因為這件事,他被異母哥哥暗暗記恨了好久,那都是後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義經和弁慶的故事,是日本流傳很廣的物語。但在正史上,并沒有弁慶這個名字,後人杜撰的可能性極大,因為書中描寫弁慶極為神奇,在娘胎裏待了十多個月才出來,出來就是三歲孩子大小(他娘的肚子有多大?),力大無窮雲雲,而他和義經的初次見面也有很大可能是一個傳說,而且書中還說義經的功夫都是傳說中的怪獸天狗教的呢。

還有,幾乎所有描繪義經的作品都把義經說稱美男子,但根據史料記載,義經皮膚白皙,有些地包天,身材矮小,用現在尺寸衡量可能也就一米四,長相并沒有那麽出衆。有明文記載說是帥哥的,是他異母哥哥源賴朝(要不也沒資本勾搭小姑娘,而且一勾一個準),身高165厘米左右,在當時日本可稱得上偉丈夫(只是沒法跟當時宋國人民相比,據說都是不費勁過170的主),而且長相好有氣質,是被九條兼實記在日記裏的,見過的人都說好。還有就是義經的父親源義朝,據記載義經去看望父親的舊相識,那人看了義經半晌,說道:沒有你父親當年的風采啊,但隐隐約約,也能看到左馬頭的影子。這句話可以證明兩件事:一,源義超是個帥蜀黍;二,他小兒子義經相貌沒有那麽出衆,雖然不難看,但也沒傳說中那麽好看。看到這裏,筆者也很失望,畢竟小明哥(泷澤秀明)扮演的義經絕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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