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春天花會開

承安三年的冬天,被稱為櫻町中納言的翩翩世家公子藤原成範,将庶出女兒小督送進皇宮。年方十七歲的小督正值妙齡,容顏瑰麗無雙,豔壓群芳,加上性格溫柔如水,又彈得一手好筝,很快就吸引了年輕的高倉帝的全部注意力,兩人一個吹笛一個彈琴,形影不離。但德子對她卻很寬容,除了小督本人對她格外恭敬,從不恃寵而驕之外,一個出身低微的庶出女孩,平家并不放在心上。

但平清盛對此還是頗有些微詞,覺得女兒受到了冷落,也或多或少對引薦小督的阿绫表示過不滿,覺得她多管閑事。

聽到他這麽說,阿绫擡擡眼皮,“今上現在還小,将來年紀漸長,美人如雲,宮闱之争這種糟心的事情數不勝數,不是您想不要就不要的。與其到時候出了一個不知底細的對手,還不如現在就在今上身邊放一個咱們的人,而且還落得一個大度寬容的賢名。況且成範兄長一直都是您這一邊的人,您對他有知遇之恩;小督夫人也是庶出,生母不過是個連名字都被遺忘的人,能掀的起什麽風浪?更不要說她在之前已經是冷泉隆房大人的情人了,将來就算有了孩子,就這個出身,能繼承大統嗎?退一萬步講,就算到時候真的只剩下他了,母儀天下的還是德子,而不是小督,您這是擔心什麽呢?”

清盛被噎個半死,悶悶地坐在那裏思量,覺得還真是這麽一回事,也就随她去了。

阿绫卻還是有些擔心,她不擔心德子更不會擔心小督,她擔心的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晴子。

小督得寵的那段時間,阿绫曾進宮看過女兒一次。雖然她極力掩飾,但阿绫還是從晴子的臉上看到一絲落寞一絲心傷,她心裏一恸,竟有些不太敢看女兒的眼睛。良久,她掙紮着說:

“小督夫人,是娘跟女院大人說的,你,會不會怨恨娘?”

晴子苦澀地笑笑,“說實話,我真的曾在心底抱怨過娘親,可是,就算不是您,也會有其他人向今上進獻美人;就算不是小督夫人,也會有其他美人占了他的心。男人,都是喜歡美人的。”她低着頭,聲音又輕又弱,聞者揪心,“我容貌一般,性格不好,又什麽都不會,怎麽會有人喜歡我呢?”

“誰說的!小空,你是天下最好的姑娘!”阿绫心疼地抱住女兒。

“娘,你這是愛屋及烏。”晴子搖搖頭。

“你什麽時候見過娘為了安慰你們而說過假話?”她拉着女兒的手,“小空,你的容貌也許只能算中上,但你聰慧機敏,性格果敢堅毅,敢作敢當,光明磊落,就這一點,是連很多男人都自愧不如的。而且你跟着娘走南闖北,這種見識,是那些只知道呆在家中弄香彈琴的女孩子可以比的嗎?”見女兒一臉茫然,她說:“你不要拿自己的不足跟別人的優勢去比,你怎麽不看看自己身上有什麽呢?你确實不會什麽樂器,但你擅丹青書畫;你容貌不如人家,但是當別人欺負到你頭上,其他的姑娘只能忍氣吞聲,等着別人去救她;而你卻選擇自救,敢跟對方據理力争,雖然有時候方法欠妥,咳咳。”她不自然地咳了兩聲,“這個,是閱歷的問題,長大了就好了。”

聽到母親這麽說,晴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哪有您說得這麽好?娘您騙我。”

“有沒有我說得這麽好,你等什麽時候見到你那幾個叔父,問問他們,他們會比我說的還好。”阿绫摸摸女兒的頭,“我的女兒是怎麽了?就為了這麽一點小事,以往的氣度,自信,大方灑脫全都不見了,變得縮手縮腳,如此小家子氣?讓你哥哥知道,得把他笑死。要是知道你這麽沒出息,我幹脆再把你塞回肚子裏,重新生你一遍算了!”

“您塞得進去嗎?”晴子翻了一個白眼。

“又淘氣!”見女兒面上恢複了以往的神彩,阿绫松了口氣,刮刮女兒的小鼻子,“不要沮喪了,這算得了什麽事呢?今上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但總有一個人會是。你就那麽急着想嫁出去?不想留在娘身邊了?娘真傷心。”

“娘,你又來,我沒事了。”少女拽拽母親的袖子,俏臉一紅。

“不要再讓娘操心了,你的夫婿人選,娘幫你看着呢,你不是還想自己選夫婿嗎?不選了?”阿绫好笑地看着她。

“當然要選!”少女立刻來了精神,紅光滿面地舉起拳頭,“我決定了:我将來的那個人,一定要抗砸又抗摔,抗打又抗踹,即使虐待他千萬遍,他也對我一心一意!”

阿绫看着女兒,重重點點頭:“非常好的想法——雖然不太可能。”

虐待千萬遍,也對自己一心一意?這小子肯定上輩子欠你很多錢吧!傻丫頭就知道做夢!不過,傻丫頭恢複精神了,這就是大好事,做夢就做夢吧,哪個人不做夢呢?她一遍擦拭着小黑罐一邊在心裏念叨:惡左府啊惡左府,我的女兒長大了,知道喜歡別人了。你覺得那個叫季能的小子靠譜嗎?好歹是你公家的子孫,你幫我相看相看,然後在夢裏給我個答案,可好?

做母親的在這邊對着忘年交訴說心事,做女兒的在宮裏與一個男人大眼瞪小眼。

那個男人,叫做藤原季能。

事情要從阿绫開始關注藤原季能開始說起,自從阿绫有意将自己女兒許配給他,平家衆人就對他格外留心。再加上阿绫曾囑托宗盛好好調查他,一直對宗盛照顧有加的建春門院自然也聽到了風聲,後白河和上西門院也開始對他感興趣起來。大家都想知道,能被绫夫人看中的準女婿,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

百聞不如一見,還是親眼看看比較好,藤原季能這個公家子弟因此就經常被以任何理由召進宮中。大家左看右看,就沒看出來這個長相一般,才學一般,家世雖然不錯但在宮中也是一抓一大把的男人有什麽出彩的地方;額,好吧,性格還是不錯的,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是雲淡風輕的樣子,看着也是好脾氣的溫和男子,莫非就因為這個才被那個女人看中了?嗯,很有可能,要知道绫夫人的女兒晴子可不是個省油的燈,那可是敢把今上乳母推下水,并有膽子拒絕侍寝的厲害角色啊!

對于宮中幾位至尊人物的特別“關照”,藤原季能本人雖不像他父親那麽興奮,但心中也是有點詫異的——但也僅僅就是一點而已。對于那幾位的心思,他不是沒有猜測過,但猜不到,也就随他去了,至少目前來看,沒有什麽惡意。他在心中留幾分戒備,表面上繼續與他們應酬。雖然與他們扯東扯西,配合他們的話題委實無聊,但至少還是有一點有趣的地方,就是面前這個小姑娘。他上上下下将這個小姑娘打量數回,嗯,精神比前幾次好多了。

當他第一次在宮中見到這個敢當面指責他吃白食的小丫頭的時候,心中格外驚訝,其中還摻雜着一點擔憂:這麽張揚的姑娘,能受得了宮中的繁文冗節嗎?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他開始注意這姑娘的一切,當聽說她的豐功偉績的時候,不禁拍案叫絕,狂笑不止。

你有自己的房間幹什麽要占我的屋子?好!丫頭!你可以的!以這個理由拒絕今上的親近,你是開天辟地第一人啊!

不過前一段時間,小姑娘的精神似乎不太好,怎麽看都是在強顏歡笑。他推算了一下日子,大概猜測出了幾分。啧啧,他在心底嘆口氣,丫頭,今上可不是良配,早斷早了為好啊。雖然自己也很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經常借機在她門下塞上自己所做的和歌,希望能對她有所慰籍,還有一絲希冀,如果能得到回信也不錯,他想。

可惜,一封回信也沒有。他自嘲地笑笑,自己想得太多了,人家正值青春年少,怎麽會有空理會自己這種人呢?何況她對貴族一向沒什麽好感。

後來才知道,雖然晴子小姐聰慧機敏,見多識廣,識文斷字,但是,她不會做和歌,更看不懂和歌,對于其中他想表達的意思,這位大小姐從來沒領會過,還以為他無聊在那裏悲春賞秋。得知這個真相後,他差點沒吐血三升。

不過,也好。他擦擦嘴角不存在的血跡,其實吧,他也不喜歡那些唧唧歪歪的東西,這不是沒辦法從小被逼着學的嗎?按他的意思,如果一男人歡喜一個女人,就要直截了當,拉着那姑娘的手說:你是我喜歡的人,跟我走吧,我會讓你知道什麽是幸福!像光源氏那樣你侬我侬,實在不是他的風格。這一點,也讓他父親為代表的其他貴族诟病不已。

就在他冥思苦想該如何安慰姑娘受傷的心的時候,人家奇跡般地滿血複活了,心底雖然失落,但還是咂咂嘴:算了,好了就好。

“看什麽看!”

一聲嬌喝把他從回憶當中拽了出來,他挂上最得體的笑容,“哪裏哪裏,晴子小姐一向可好?真巧,又碰到了。”

“每天都能碰到你。真的很巧。”晴子翻個白眼,把手一伸,“這個串子,你趕緊拿回去。我不要你那個錢還不行嗎?”

“那怎麽能行?我這人最讨厭欠別人東西。”他認真地說,帶着一臉“我是好人”的正氣。

“那你就,還錢啊!”晴子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每次見到你,你都說沒帶錢。這個明顯是男人用的東西,被有心之人發現了,算怎麽回事?”

“被發現又如何?你就說這是你重要之人給你的不就成了?”季能無所謂地說,就是不想把串子拿回去。

“你算我哪門子重要之人!”晴子俏臉一紅,呸了一下。

季能看着她,嘴角挂了一絲壞笑,“晴子小姐,重要之人不一定非要是情郎,父兄不可以嗎?你想到哪裏去了?”

“你!”晴子羞得滿面通紅,指着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只能狠狠瞪他一眼,“你這個人真讨厭!別再讓我見到你!”說完,纖腰一扭,轉身就走。

看着那抹俏麗的身影,季能嘴邊笑意更濃。湖邊的風吹拂着他的衣袖,也吹拂着樹上漸漸吐露出的新芽。

花要開了,春天,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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