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略帶羞澀卻又端莊大方的姑娘,藤原秀衡點點頭,“嗯,是個好姑娘。”他取出一個錦盒,交到對方手裏,“拿着吧,見面禮。”
聽着這生澀的宋語,剛剛成婚的玉涵含笑接過,“多謝秀衡大人。”
“秀衡大人,那我呢?”阿绫故作不依地扯扯秀衡的袖子,嬌嗔如少女,“我剛生了孩子,難道不該收點禮物嗎?”
“你?”秀衡上下打量她幾眼,“你兒子都娶親了,再過兩三年都要成祖母的人了,還在這裏撒嬌?我還沒問你,你這孩子又是哪裏冒出來的?一大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收斂一點。”他抱抱懷中的小姑娘,“怎麽能成為小楓的榜樣呢,你這樣子?”他轉過頭,看着面前帶着幾分青澀的少女,用宋語說道:“你這個婆婆,讓人頭疼。”
玉涵眨眨眼睛,脆生生回答:“夫君曾說過,娘開心,我們就開心,不必顧及他人的眼光和口舌。玉涵嫁了過來,我們就是一家人,娘的孩子自然就是我的弟妹。玉涵唯一頭疼的,就是在娘和夫君忙碌的時候,我怎麽照顧好小姑和小叔。”
“嗯,不錯的孩子。”秀衡看着阿绫,“你很有眼光。”
阿绫笑笑,對兒子兒媳說:“帶着兩個小家夥去那邊玩,我和秀衡達人有話要講。”
秀衡笑看着他們,“一晃幾年,小海已經這麽大了。”他說:“你這個兒媳,倒是個灑脫大方之人。”
“這個孩子本就是大家閨秀,只是她父親風流成性,每日尋花問柳;她母親雖身為正室夫人,卻也是日夜以淚洗面,很早就撒手人寰,這孩子看着母親逝世,自此恨極了親父,也恨極了世道對女人的規矩和束縛。”阿绫笑笑,“有一次這孩子問我:為什麽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必須獨守空閨。我當時就覺得,這孩子适合做我的女兒。”
“所以她就成了你兒媳?”秀衡哈哈一笑,“恭喜恭喜,得一佳媳。我看他們相處甚佳,過不了多久你就能抱孫子了吧。”
“哪有那麽容易?這孩子曾祖剛剛去世,她要守孝;而且我跟他們說好,未滿十六歲以前,不得圓房。”見秀衡瞪大了眼睛,她挑挑眉,“有什麽可稀奇的?現在他們才多大,男子太早洩陽不是什麽好事,先把身子養養再說。我是為他們好,可不是惡婆婆。”
秀衡苦笑,“你總是有道理的。”他看看他懷中的胖娃娃,“孩子的父親,是小松殿?”
阿绫點點頭,笑笑。
“你會嫁給他嗎?”
阿绫彎彎唇角,“我已經嫁給他了。”
看着手足無措翻箱倒櫃找東西的某人,阿绫翻了一個白眼,“你算了吧,”她說:“你知道我不在乎見面禮什麽的,我只是領他們過來讓你看看,等你下次有東西再補上。”
“這個,總要找出點什麽的,”賴朝搓搓手,“海盛大婚,小楓也是第一次見,還有,”他看看新出來的胖娃娃,眼神有幾分複雜,“還有這個小家夥。”
“下次再說吧。”故意裝作沒看見他眼神中的變化,阿绫拉過玉涵,“叫賴朝叔父。”
“賴—朝—叔—父—?”玉涵認真地學着發音,向賴朝見禮。
“啊,不必多禮。”賴朝連忙還禮,然後看着她,尴尬地笑着。
“撲哧!”玉涵掌不住樂了,見周圍人都看她,連忙收斂了笑容,卻偷偷對海盛說:“平哥,這位叔父跟希義公子真像。”
“他們是親兄弟嘛。”海盛也樂了,之前母親帶他們去見希義公子,這位昔日源家嫡出公子如今是一個一身古銅色肌膚的少年郎,身體健壯,性格爽朗,見到他們時,笑容璀璨如朝陽;然後突然意識到要給見面禮,立刻沖回屋子,倒騰了半天才拿着兩樣東西出來,面上不太好意思,不知道該給誰,只能沖他們尴尬地笑,那表情,跟如今的賴朝叔父一樣。
“又調皮。”阿绫點點他們,“還不去把屋子收拾了。”
“是。”小夫妻笑着走開。路上,玉涵回頭望去,見婆母與那人坐在一起說話,關系甚好,不由好奇問道:“娘跟今天這位賴朝叔父,還有那次的希義公子,感情都很好呢。”
“嗯,他們還有一個妹妹,我娘年輕時,是他們妹妹的啓蒙老師,與他們家人相處都很好。”海盛笑笑,“這次去京城,你應該還會見到他們的一個異母弟弟,是一位少見的美男子。”
“是嗎?”玉涵笑着說:“如此說來,他們家裏人都是英俊之人呢,這位賴朝叔父也是,雖然粗布麻衣,但生的真是好相貌。”
“當着你男人面誇獎另一個男人?膽子真大。”海盛挑挑眉。
“說就說了,還怕你不成?”玉涵擡擡下巴,得意地一笑,“有本事你就去告訴娘,看她是不是也這麽說?”
海盛瞪着他,玉涵也不怕他,回看着他,就這麽對視一會兒,兩人竟一起笑了出來。趴在嫂子肩頭的小楓打了個哈欠,癟癟嘴。
什麽嘛,這兩人真無聊。
看着院子裏圍着豆葉打轉的藤九郎,阿绫好笑地說:“藤九郎是不是喜歡豆葉啊。”
“這個嘛,”賴朝彎彎唇角,“還不夠明顯嗎?”
阿绫笑着說:“要不,我把她留下來?你身邊也好有人照顧。”
“還是算了吧,我平時本來也沒什麽要緊事,藤九郎一人足夠了。”他忍不住看向她懷裏的奶娃娃,“孩子的父親,你這次總該知道是誰了吧。”
阿绫擡頭看看天空,“小松殿。”
賴朝閉上眼睛,“是嗎?”
“嗯。”
“你會為他留下來嗎?”
“不知道呢。”阿绫低下頭,“但我已經為他歇了一會兒了。”
“是嗎?”賴朝聲音很低,“你很喜歡他呢。”
“嗯。”阿绫點點頭,笑了,那笑容很美,卻讓賴朝心裏一痛。
“恭喜你啊,你也應該,歇一歇了。”賴朝說着,聲音木然到讓他不信這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
“但願吧,可惜,恐怕只能歇一下而已啊。”阿绫看着天上的雲朵,嘆了一口氣。
賴朝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晴子,還好嗎?”
“還好。”
“我給她寫的東西,她都看了”
“嗯,她還說謝謝你呢。”阿绫笑道:“也多虧你這個在內庭任職過的人,有些事情還真需要你來教她。”
“我也只有這點用處了。”賴朝苦澀一笑,“能幫上她就好,你也,不必那麽擔心,那孩子很聰明,也很厲害。”
“就是有的時候太厲害了。”阿绫把女兒的豐功偉績跟他學了一遍,賴朝差點沒吐血。
“入宮不到兩個月,把今上的乳母給推下水?”他撫額長嘆,“也只有你的女兒能幹得出來。”
“這句話,是誇獎,還是諷刺?”阿绫眼睛一眯。
賴朝正襟危坐,“自然是誇獎,你不要多心。”
“嗯。”阿绫滿意地彎彎唇角,“很好。”
賴朝笑了一下,“就她這個性子,就算真的成了今上的妃子,也不會成為書中的桐壺女禦*。”
“妃子?”阿绫冷冷一笑,“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女兒把一生都葬送在那個地方!”
賴朝愣了一下,了然一笑,“也對,那個地方,規矩多,晴子會憋壞的。而且,”他嘲諷地說:“女人之間的血雨腥風,不輸于男人。”
“我的女兒,只要她平安快樂就好,這些宮闱之争,能離多遠就多遠。”阿绫冷冷地說。
“有一件事,你想過沒有?”賴朝彎彎唇角,“你怎麽知道,晴子不會接受這些呢?”
“什麽意思?”阿绫皺皺眉。
“晴子是個有主見的姑娘,如果她認定了一件事,估計很難有人能勸她回頭。更何況她的容貌,家世,能力,性格都可以做為一宮之主,你怎麽知道,她就不會成為下一個建春門院?”
“你的意思是,她會自願留下來?”阿绫看着他,“不可能,我了解她,她是一個讨厭規矩和束縛的人,除非她為了某個人留在那裏。”
“今上據說也是一個翩翩美少年,晴子年紀與他相仿,怎麽就不可能對他情愫暗生?”賴朝低下頭,“而且,對某人的思慕,從來都沒有年少年老之分。”
“那也不行,”阿绫咬咬牙,“我是她母親,我會讓她絕了念頭。”
賴朝無奈地笑笑,“如果是你,你會接受別人對你的安排嗎?你的女兒,像極了你。”
阿绫面色蒼白,良久,她說道:“不行。”
“阿绫,如果真有這麽一天,認了吧,那是她自己選擇的,更何況,她也不一定走不順……”賴朝勸道。
“平家已經出了一個國母,一個中宮,你覺得還會再出一個有勢力的妃子嗎?!他不會允許的!”阿绫急躁地打斷他,盯着他問道:“如果你是那只大天狗,你會怎麽辦?”
賴朝心裏一寒,他擡起頭,看看一望無際的藍天,沉默半晌,嘆道:“你說得對,晴子,還是離開的好,越快越好。”
看着眼前的少女,時子點點頭,“你眼光不錯。”她問:“給大人看過了嗎?”
阿绫笑着說:“看過了,只是這孩子還不太會說日語,等她學會了,再向您行大禮。”
“這樣就很好,這可是你挑兒媳婦。”時子也笑道:“你這一走就是一年多,這次回來可要好好歇歇,有好幾場喜宴要吃呢。”
“是,是。”阿绫笑着說:“還要多謝您為我介紹個好弟妹呢。”
“這也是那兩個孩子有緣分,跟我沒什麽關系。”時子猶豫一下,“其實,有件事情,必須得告訴你,你過幾天進宮看看晴子吧。”
“這丫頭又怎麽了?”阿绫奇怪地問道。
“也不算什麽大事。”時子“呵呵”了一下。
阿绫愈發奇怪,“您越這樣,肯定越有大事。”她問:“莫非她這次把今上推水裏了?”
“沒那麽嚴重。”時子連連擺手,卻又小聲說了一句:“也差不多吧。”
“您可吓到我了。”阿绫無奈地笑着,“到底怎麽了?”
“這個……”時子到底還是沒吐口,“你去問經子吧,讓她告訴你。”
阿绫目瞪口呆地看着經子,“您說什麽?”
“晴子把今上拒之門外,就是拒絕侍寝。”經子咳了兩聲,“這件事,宮裏都傳遍了。”
“今上為什麽突然要召晴子侍寝呢?”阿绫着急地問,“晴子還是個孩子。”
經子看她一眼,“今上只比晴子大了一歲不到,也已經成婚了。”
“嗯,這個,”阿绫有些語無倫次,“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嗯,怎麽說呢,”經子似乎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今上這一年多對中宮很好,對晴子,也很好,經常找她去說話,下棋什麽的。”
阿绫心裏涼了半截,“今上喜歡晴子嗎?晴子怎麽想的?”
“晴子怎麽想的倒不知道,但應該是沒那個心思吧。”經子笑笑,“要不也可能拒絕今上的親近。”
阿绫松口氣,“那還好。”
“還好?”經子奇怪地看她一眼,“母親大人希望你進宮,教導一下晴子男女之事,畢竟,她也是個大人。”
“我肯定會教給她這些事情的。”阿绫鄭重地說完後,小聲嘀咕一句,“否則被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經子裝作沒聽見,“過一段時間就是給明次郎辦元服之禮,你身為他的嫡母,就和我和大人一起操辦這個事吧。”
阿绫笑笑,“好。”
經子笑了一下,低下頭,小聲問道:“那個孩子,還好嗎?大人說,他叫小松。”
阿绫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其實你昨天就回來了,去見大人了,對吧。”經子笑笑,“那個孩子,大人歡喜得緊。”
阿绫咬咬嘴唇,“對不起。”
“你是他心愛的女人,為他生兒育女,情理之中。”經子笑了一下,帶着些許傷感,“大人是真的很高興,比任何時候都高興。”
“小松,是我的養子,不是他的兒子。”阿绫聲音沙啞,“對任何人,我都會這麽說。”
經子微合雙眼,“你這是何苦?”
“那您又是何苦呢?”阿绫看着她,目光盈盈。
回答她的,只有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