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晴子

承安元年夏季的瘟疫漸漸被控制住了,不知道是宋商羊湯的原因還是後白河也品嘗了羊肉,關于“瘟疫是由羊群所致”的謠言不攻自破,讓一群等着看平清盛笑話的公家貴族恨得咬牙,他們無法撼動平家半分,便想把矛頭指向宋商首領绫滟初,卻發現身為法皇座上賓的她也是惹不起的人,只能在暗地裏罵幾句了事。

宋商這段時間可謂是名利雙收,雖然短時間內花了不少錢,但很快各地的訂單如雪片一般飛來,不僅京城,博多,福原甚至陸奧的宋商們也是一片忙碌,宋國的商船接連不斷停駐在各個港口,讓遠在奧州的藤原秀衡咋舌,一封接着一封信詢問情況。見到如此盛況,平清盛不禁暗暗慶幸,幸好有大輪田港,否則那些宋船就到不了福原,平家也不會得到這麽多好處。由于事情很多,阿绫這段時間也是應接不暇,形容略顯憔悴,讓重盛很是心疼。雖然累了點,但想到背後滾滾而來的孔方兄,包括阿绫的商人們都是喜笑顏開。

保盛一直跟着阿绫和茂松學習,這段時間也是出了不少力,為了感謝他,阿绫給他封了一個大紅包。手裏拿着沉甸甸的紅包,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更是堅定了要把經商這條路走下去的決心。對此,他的父親平賴盛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偶爾會在與阿绫耳鬓厮磨之餘抱怨她不讓長子走正道,得到的是來自佳人的白眼兩枚。

遠在伊豆的源賴朝也有信來,讓阿绫頗感意外。送信的是賴朝嫡親舅舅範雅的手下,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是熱田神宮的神官,失去了權勢的他卻依然照顧幾個嫡親外甥,人品很好,至少比他哥範忠強。賴朝在信中說,自己在伊豆也聽說了京城瘟疫的事情,很是擔心他們母子幾人的安危,尤其是最小的孩子小楓,不知道是否安好?他說自己托這邊父親的舊部找了一些當地土方子,據說能讓人尤其是小孩子身體健壯,少生病。阿绫看看那些方子,不乏稀奇古怪的東西,不禁笑了,但也很感激。除此之外,他還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最後還特意強調:自己跟政子小姐沒有關系,讓她不要再因為茂松的事情記恨自己。阿绫嘴歪了一下,看着面前一臉賠笑等着送回信的人,便讓弟弟安排他住下,自己收拾要給那小子的東西。

小楓已經快八個月了,正在學習爬行的她還沒有辦法跟上哥哥姐姐的步子,但好在還有大将丸。宗盛家的這個胖小子已經一歲多了,雖然能走,但還是步履蹒跚,與手腳并行的小楓很是能玩到一起去。

平清盛這段時間心情也不錯,瘟疫沒有了,對于平家不利的謠言也沒有了。雖然還沒有定論,但建春門院暗示,法皇正在考慮讓自己女兒德子入內,一旦成為中宮,那對于平家來說可是又一大助力。想到這裏,即使要在嚴島神社招待那個一直對自己陰陽怪氣的後白河,他也覺得實在不算什麽事了。

但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對于阿绫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靂。

承安元年十月,平清盛在嚴島神社招待後白河與建春門院一行。後白河同意德子入內,但同時也提出一個條件:

平清盛的孫女,已故平家次子基盛的女兒小空,也要一起入內。

聽完宗盛的轉述,阿绫面色蒼白,全身顫抖。

宗盛看她這個樣子,心中也是十分不忍,但是無可奈何,“阿绫姐姐,”即使已經是孩子的父親,他還是習慣叫她阿绫姐姐,“父親讓我來告訴你,提前為小空舉行裳着禮吧。”

“什麽意思?”阿绫沙啞着嗓子,盯着他。

宗盛不太敢看她,“您也不能讓小空穿着孩子的衣服進宮吧。”

“小空會在十四歲舉行裳着禮,這是我早就定好的。”阿绫覺得自己牙齒都在抖,“她不會入宮的,她還那麽小,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麽入宮?我不會讓她入宮的!我絕不會讓她入宮的!”她越說聲音越大,到最後接近聲嘶力竭。宗盛吓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阿绫沖了出去,宗盛沒攔住,便大聲喊道:“攔住她!”

他這一喊,早就守在門口知盛和重衡立刻沖了出來,加上屋子裏追出的宗盛,三兄弟陪笑着圍住阿绫,苦苦勸說。

“嫂子,法皇已經下旨了,事到如今您就算反對也沒用了。”

“父親大人也很為難,所以才讓我來跟您說嘛,您就認了吧。”

“其實進宮也挺好,小空聰明伶俐又可愛,做今上的妃子總比嫁給一個默默無名的人強吧。”

“進宮的話有德子照顧她,肯定不會有人欺負她的,您就放心吧。”

“閉嘴!”阿绫大怒,“我女兒的人生不需要別人安排,我要去跟入道大人說清楚,他送哪個孩子進那個地方我不管,但是我女兒不行,小空絕對不行!你們幾個給我讓開!”說着硬生生推開面前幾個年輕人就要往前沖。宗盛見實在攔不住,一咬牙,手臂一伸,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兩個弟弟傻眼了,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切,隔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應該裝作沒看見。

“宗盛,你放我下來!”氣急了的阿绫拼命掙紮着,捶打着小叔子的背,“該死!清三郎你放開我!”

“不放!”宗盛咬緊牙關,扛着她往她房間裏送,“我絕對不會讓你去找父親的!”

“成何體統?放你嫂子下來!”

宗盛打了一個激靈,忙不疊地把阿绫放了下來,敬畏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兄長大人,嫂子她……”

重盛身披白色外袍,看看手足無措的兄弟,再看看已經接近失去理智的阿绫,心底嘆了口氣,他對宗盛幾人說:“這件事我來處理,你們幾個,不要随便亂說什麽。”

“是。”宗盛幾人連忙說。

“绫子夫人,你跟我來。”在外人面前,他只稱呼她為绫子夫人。

阿绫咬咬嘴唇,跟了上去,進了重盛的書房,見周圍沒有其他人,她撲在他懷裏,“求求你,不要讓小空入宮。”她眼中含淚,“小空還小啊。”

“阿绫,你先坐下,聽我說。”重盛嘆口氣,将她抱在懷裏,“這件事,我也不希望它發生,但法皇已經下旨,別說是我,就是父親大人也沒有辦法阻止。”見她開口要說什麽,他點點頭,“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是我問你,憑你對法皇的了解,你覺得他會因為你幾句話收回成命嗎?可能見你如此反對,反而更想讓小空入宮吧。”

阿绫臉色慘白,是的,那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家夥,很有可能這麽做。

“接受現實吧,阿绫。”他憐惜地擦拭她面上的淚痕,“與其做無謂的掙紮,還不如趁這個時間多教教小空在宮裏該如何生存,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小空還小啊。”她淚水漣漣,想到女兒可能要面對的事情,更是悲從中來。

“盛子嫁人的時候,才剛十歲,她小不小?”重盛摟着她,柔聲安慰:“你太小看你自己的女兒了,小空很像你,不會任人宰割的。不要哭了,等小空回來,你好好跟她說,你這個樣子,會吓到她的。”

“我不會吓到的,母親确實小瞧我了。”話音剛落,門被推開,小空站在門外,神色鎮定,後面跟着面色凝重的小海。

“小空……”阿绫想說些什麽,卻未語淚先流。

“母親,”小空緩緩走過去,拉着母親的手,勉強笑笑,“不要再為難伯父了,小空,小空願意入宮。”

“小空,可是……”阿绫握住女兒的手,泣不成聲。小海擡頭看着屋頂,努力讓淚水往回流,但卻沒有什麽效果。

“小空,雖然這件事我們都不希望發生,但事已至此,只能接受。”重盛正色說:“法皇與你祖父定下的日子,是在今年十二月,你還有兩個月時間可以準備。這段時間,你就好好的跟着你伯母和你母親學東西,在宮裏,沒有人可以幫你,只能靠你自己。”

“是,伯父。”小空鄭重地說。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有些事情不需我多說什麽。”重盛嘆口氣,“只剩兩個月時間,多陪陪你母親吧。”

小空看着母親,眼圈一紅,撲進阿绫的懷裏。

平清盛咳了兩聲,不太敢看面前少女的眼睛,眼神一直在飄,“那個,小空,十二月你就跟着你德子姑姑一同入宮,你是她身邊的女房,由她照顧你,你也不用做什麽,跟着長長見識就好。”

“是,祖父。”小空低聲說。

“裳着禮,就跟你哥哥一起辦吧。”他看向時子,“你多照看一點。”

時子嘆口氣,點點頭。

“祖父,小空只是德子姑姑身邊的女房,不是今上的妃子,那是不是意味着,小空在一定年歲之後,可以回家?”小空擡起頭,盯着平清盛問道。

“這個,對。”平清盛心裏有些發虛,說實話,進去之後,你就別想再出來,除非宮裏那幾位開恩。

“既然如此,祖父可還記得,您答應過我,小空可以自己選擇夫婿?”

“我,我說過嗎?”清盛撓撓腦袋,環顧四周,拼命做眼色,“我怎麽不記得?”

時子心情不太好,也懶的配合他,她沒好氣說:“大人,您确實說過這話。”

“咳咳,是嗎?”清盛暗地裏瞪了妻子一眼,“那,那就算有吧。”

“希望祖父記得您的許諾。”小空行禮道:“小空告退。”

待少女徹底退出房間,平清盛嘆了口氣。

“法皇怎麽會讓小空入宮呢?”時子看着丈夫,擔憂且疑惑,“是不是大人您說了什麽……”

“我會說什麽!”清盛頹然看向她,“我都還納悶呢,怎麽莫名其妙讓小空入宮?”

“也不算莫名其妙,绫子夫人不也經常帶孩子入宮觐見?說不定早就看上了。如今這結果,也算皆大歡喜。”平時忠不冷不熱地說。

“你少說兩句!”時子瞪了弟弟一眼。

時忠瞄了一眼,嘟囔着:“本來就是。”

“你別在那裏瞎猜了。”清盛從懷裏取出一封信,扔在小舅子面前,“你自己看吧,前一陣子阿绫給我寫信,還托我多打聽一下藤原季能這個人的情況,還說如果可能,希望這個人能做自己的女婿。”他一攤手,無奈長嘆,“現在這個情況,你讓我怎麽辦?”

“真的?”時忠不相信地看信,咂咂嘴,“藤原季能?這個人不怎麽出彩,怎麽看上他了?不過家世還是不錯的。可惜啊,”他把信交給姐姐,“現在看上誰也沒用了。”他想起了前一日在宮中與妹妹相見的情景,聽說法皇也讓小空入宮,他不禁又急又氣,怎麽好事情全讓那邊的人遇上了?

“好事情?”建春門院滋子看着異母哥哥,“哈”了一聲,“你以為誰都把這裏皇宮大院當作天堂?憑我對绫夫人的了解,她恨不得把女兒送的遠遠的,都絕不想讓她入宮。”

“這是誰的主意?”他沒好氣地問。

“法皇的主意,”滋子瞥了他一眼,“準确點說,是憲仁的意思。”

“陛下?陛下喜歡那丫頭?”時忠臉色一白,“那德子怎麽辦?她可是你的親外甥女,比那個外姓人親了多少倍!”

“哪裏來的外姓人在其他人眼裏,不都是平家的女兒?法皇更是這麽認為。”她冷冷看了一眼哥哥,“你放心,中宮是德子的,誰也搶不走。法皇可以允許德子入宮,也是經過百般思量,所以他決不會允許平家再送一個女孩子入宮。更何況那個女孩子像極了她的母親,不是個任人拿捏的人,法皇更不會允許。”她低聲說:“皇後寵妃都來自一個家族,你認為他會容忍這一切發生嗎?”

時忠想想,點點頭,“确實是這個道理。但既然如此,為何又要那丫頭入宮?如果她真的侍寝甚至還懷了孩子,那就麻煩了。莫不是到時候要……”他做了一個手勢。

“嘶——”滋子倒吸一口冷氣,“你的心可真夠狠!不過讓你失望了,法皇不會這麽做的。小空很可愛,法皇蠻喜歡她,而且她的母親可不是好惹的,逼急了什麽事情都能做,我們不想找這個麻煩。”她品了一口茶,“讓她入宮,是為了安憲仁的心,等新鮮勁一過,就找個由頭讓她出去便是。”

時忠吐出一口濁氣,“拿你要多看着點,別讓生米做了熟飯。”

“這個,我只能盡力。”滋子笑笑,“但是要人無聲無息消失的方法,我還是有一些的。”

“姐夫您是怎麽想的?”時忠心中有了盤算,問道。

“多一個女孩入宮,對我們來說就多一份助力,只是憑那位的性格,啧啧!”清盛冷笑,“找個機會,讓小空出來吧。”

時忠松了一口氣。

承安元年十一月,平家為基盛的兩個孩子舉行成人禮。十五日,重盛為小海加冠,這個未滿十二歲的少年從此有了新名字,平海盛。而他的妹妹小空也在第二天,由阿绫和經子二人為她加裳,舉行了裳着禮的小姑娘與她哥哥一樣有了新的名字,晴子。

承安元年十二月十四日,成為後白河和建春門院養女的德子要在宮中舉行裳着禮,當天入內。小空,哦,現在應該叫晴子,也要在同一天一起進宮。臨行前,阿绫拉着女兒的手,有滿腹的話想說,卻是一開口就要落淚,只能緊緊握住那雙小手,強作笑顏。

“母親……”晴子看着阿绫,眼淚忍不住要掉,但想到周圍還有其他人,只能把苦澀往回咽。

“嫂子,”站在一旁的德子柔聲說:“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晴子的。”

阿绫勉強扯扯嘴角,點點頭,依依不舍地松開女兒的手,不敢再看女兒,低聲說了一句:“走吧。”

晴子對她行了一個大禮,起身看向哥哥,“母親就拜托您了,兄長。”

海盛眼圈一紅,“放心。”

她看向乳母懷中的妹妹,小姑娘還不知道姐姐要離開她,睡得正香。晴子低頭親親她的小臉,起身向其他人依次道別,轉到重盛那邊,頓了一下,“伯父,我,走了。”

重盛點點頭,“嗯。”

晴子看着他,“哥哥還年輕,您多照顧他。”還有,母親。

重盛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堅定地說:“交給我。”

晴子笑了,眼裏含着淚花,“拜托了。”說完,她轉身要跟着德子離開。就在這時,妹妹小楓突然醒了,她咿呀了一聲,眼睛轉了一圈,看到了姐姐,笑得燦爛,胖胖的小手一伸,“姐姐,玩。”

“傻丫頭。”晴子強忍着淚,握握妹妹的手指,“姐姐要走了哦,你要乖乖的。”

小丫頭不知道姐姐要走,但她知道姐姐不開心,胖胖的身子向前傾,小手覆上姐姐的臉,“姐姐,抱。”

晴子抱起小丫頭,嗅嗅她身上的奶香味,幾乎要哭出來,她重重親了妹妹一下,将她飛快塞給乳母,轉身就走。

“姐姐,姐姐。”小丫頭掙紮着要姐姐,見姐姐不理她,鼻子一禁,“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嗚哇——姐姐——”

這一哭可不要緊,其他承受離別之痛的人也快繃不住了。“小楓乖啊,不哭。”宗盛的清子含着淚抱她,“哥哥在呢,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嗚哇——姐姐——姐姐——”

背對着衆人,聽着妹妹撕心裂肺的哭聲,晴子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卻也不敢哭出聲音。坐在馬車裏,知道家人離自己越來越遠,卻還是不敢向後看,怕自己忍不住飛奔回去。但她也很清楚,即使自己眼淚流成河,除非有人準許,自己回不去了。她深吸了幾口氣,擦幹淨臉上的淚水,目光清澈而堅定。

從今天起,路就要靠她一個人走了,她不再是離不開母親的小空,無論多苦,也要咬牙撐下去。不是因為她是平家的女兒晴子,而是因為,她是绫夫人的女兒,绫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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