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賬冊的聲音,擺弄算籌的聲音,讨價還價的聲音……昔日權臣的府邸如今卻是另一番景象,人聲鼎沸。看着這一切,平重盛要是不驚訝,那倒是奇怪的。
但是……他看着前面領路的女子,反而平靜下來。由她來做的話,一切都不奇怪。
領着重盛走進專門的茶室,在開滿桃花的屏風前,阿绫為他親手煮茶。宋人愛飲茶,平時聚在一起,鬥茶品茶是家常便飯,阿绫久居宋國,自然對此頗為熟悉。現在她正在為重盛點茶,只見她打開一個織錦小盒,從中取出一個小巧精致的茶餅,輕輕碾成小塊,取出适量放在黑如墨玉的瓷碗中,待赤褐色的茶瓶中傳出水煮沸的聲音,便小心的将其拿起,倒入黑色茶碗裏,随後迅速拿起茶筅,飛快在碗裏攪動。重盛坐在一邊,只看得女子纖細的手腕細微地顫動,而茶筅卻在茶湯裏飛快旋舞,快的讓人目不暇接。不一會兒,墨色的茶碗裏浮起一層乳白色的茶沫,而茶湯表面卻幾乎不見波紋。重盛暗道一聲好,輕抿一口,見茶湯黏在茶盞上,不覺微微一笑,“這就是傳說中的咬盞?果真是好茶!”
“過獎了,比起茶道大家,我還有的學呢。”阿绫看着他,“貌似,還算對您胃口?”
重盛笑道:“如果點茶人技藝不到,僅僅憑茶好,是不會達到這種地步的。你太過謙了。”
“那就是說,您還滿意?”阿绫眨眨眼睛。
“何止?”
“那就好。”阿绫看着他,“能以如此粗劣的手藝博您一笑,也算值得。”
重盛一愣,不由放下茶盞,嘴角浮現一絲苦澀的笑意,“是我自己想太多,倒讓你跟着擔心。”
“您确實想太多,”阿绫吹拂着茶沫,“不過應該不止我的事。”
重盛張張嘴,還是沒有說什麽。
阿绫餘光瞥他一眼,狀似不經意問道:“兄長大人接下來還有事嗎?”
“嗯?倒也沒什麽……”
“如果沒什麽事,就暫且在阿绫這裏休息一下吧,您的臉色,實在不是很好。”阿绫擺弄着茶杯蓋。
“這,這怎麽行?!”重盛連忙擺手,“我一個男人,在你這裏休息,如果傳出去我倒沒什麽,對你的清譽……”
“兄長大人您也看到了,我這裏每天人來人往,商家客戶絡繹不絕,除了我和我的侍女之外您見過幾個男人?如果這樣就可以有損清譽,那我現在就好比被人剝光扔在鬧市上一樣,您在不在我這裏休息,對結果沒有任何影響。而且,我也從未在乎過這種東西,所謂清譽,都是別人在說別人在聽,與我何幹?”阿绫冷冷一笑,“當然,如果您覺得這對您不好,就當我沒說。”
“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你一個女人都不怕我怕什麽?只是……”
“既然不是就這麽定了,一會兒我讓阿菊帶你去客房休息。”阿绫一錘定音,不容重盛反駁,“用您常說的一句話,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您在外邊,反而比在平家要輕松很多。”她看着他說道。
平重盛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最後還是妥協,“好。”
跟着阿菊進了客房,平重盛有些別扭,就算對方是自己的弟妹,就算他在這裏真的只是蓋被子純睡覺,多少還是有些奇怪的感覺。
“重盛大人,房間已經給您準備好了,為了讓您能好好休息,小姐特意為您準備了熏香,您放心,味道很清淡,就是安神用的。”阿菊笑着說。
“讓阿绫費心了。”重盛溫和地笑笑,阿绫一貫心細如發。
“如果有什麽需要您就說,門口有人侍候。”
“有勞。”
一個人走進房間,看到被褥已經鋪好,重盛笑笑,目光環繞四周,房間布置雖然簡單,卻是幹淨整潔,碧綠色的紗簾後面擺着一張案幾,窈窕的瓷瓶中插了一束鮮花,應該是今天剛剛摘下,上面還帶着水滴;旁邊的果盤裏擺着新鮮的應季水果,嬌豔的顏色與芬芳的果香,令人心情大好。重盛不禁摘了一顆葡萄,很甜,他笑了笑,見旁邊還有茶盞,倒了一杯,卻是清澈見底的白水,不由一愣,随即想到,壺中的水是為了給他吃水果後漱口而用,但又怕茶水提神,不利于休息,所以只給了白水。
想得真周到。他想。
不知是不是熏香的關系,重盛還真有些想睡了。阿绫說的對,在這裏,确實要比在家裏輕松。而他,最近也确實很累。他掀開被子,躺了下去。
不,不是最近,自從從父親手裏接管了平家,他就一直很累,似乎有什麽在追着他跑,他不得不向前趕,一點也不能放松,到最後,身心俱疲。
身為天皇的臣子,他理應為今上和法皇分憂;身為父親的兒子,他應該為家族的利益着想;身為兄長,他應該照顧好其他兄弟。可是當忠孝難兩全,當兄弟與他起了龃龉,他應該怎麽辦?父親有他們這些兒子幫忙,而他又有誰可信任?自己的兒子?唉,算了,他們還太小,甚至,連一點武家子孫的樣子都沒有了。
基盛,如果你活着,就能幫幫我了。可惜,老天為什麽要那麽早把你帶走?母親的孩子,只有我們兩個,你是我最親的弟弟,為什麽?母親走了,你也走了,只剩下我一個……
恍恍惚惚間,他似乎看到了他早已逝去的嫡親兄弟基盛,一身青色直垂,笑嘻嘻地向他走來,卻是十七八歲的樣子,只見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跟他說:“兄長,我有事情,要跟您商量,您幫我出出主意吧。”
“你這是怎麽了?扭扭捏捏的,真是難得。”他貌似聽見自己的聲音。
好熟悉啊,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那個,兄長,我,有喜歡的姑娘了。”他臉紅紅地說。
啊,想起來了,這是阿绫剛到平家沒有多久,基盛跑來跟他說心事,那也是第一次,他看到弟弟露出那種羞赧的神色,還真是惹人發笑。
“可是绫子小姐?”他問道。
“兄長你怎麽知道?”基盛瞪大了眼睛。
“你應該問,誰不知道。”他不由笑了,他的弟弟啊,一直是這個樣子,自以為瞞的很好,其實全寫在臉上了,“你一天總是往绫子小姐那裏跑,誰能猜不到呢?”
“那個,兄長,您覺得阿绫,怎麽樣?”他不好意思地問。
“绫子小姐,确實很好,性格率真不做作,很是難得。”記得當時,他中肯地給出這句評語。
“是吧!我也覺得她很好!長相好,又聰明,更難的是性格,沒有公卿貴族家小姐的嬌柔做作……啊,大哥,我只是打個比方,未來的嫂子經子小姐肯定是個端莊大方的美人。”他連忙打圓場。
他失笑,“我什麽都沒說,你又何必緊張?看你這個樣子,是真的很喜歡她,怎麽?要不要我去跟父親說,為你提親?只是他是庶出,怕父親會有想法。”
“庶出又怎麽樣?我喜歡她,與她出身有何關系?”基盛大聲說完,很快又頹下臉,“只是不知道,阿绫是不是也喜歡我?我那天做了失禮的事情,怕是會讓她認為我是個登徒子。”
“你做了什麽?”他一皺眉。
“我,我抱了阿绫……”見哥哥要翻臉,基盛連忙解釋:“不過我也是被逼無奈,誰讓那個左馬頭見色起意,竟然要阿绫做他的女人!我一着急,就抱着她跑了,這件事你可以問清三郎和賴盛叔父,他們都在場!”
“你啊。”他一捂額頭,“這也沒什麽,你沒再做什麽出格的事吧”
“那個,其實啊……”基盛滿臉通紅,跟着兄長耳語幾句,重盛大窘,指着弟弟:“你!你!”
“兄長,這個,真的把持不住!”基盛手忙腳亂,“只是,我是在樹林裏……阿绫,阿绫應該看不見。只是我那麽久才出來,雖然都擦拭幹淨,但她會不會猜出來……”
重盛又好氣又好笑,“绫子小姐才十三歲,還未出閣,這種事情怎麽知道!你想太多了!”
“那,那我還是可以去喜歡阿绫了?”弟弟笑着說。
“你呀,真是情根深種了。”他搖搖頭,“也好,父親對绫子小姐印象也很好,平日又很疼你,想必也會為你想辦法的吧。”
“那個,兄長大人,我應該怎麽做,讓阿绫喜歡我?”他局促地問道。
“你這是怎麽了?平時鬼主意最多,怎麽到了關鍵時刻,就變傻了呢?”他好笑地問。
“那個,那是阿绫啊,聰慧大方,我那些手段,怕是只會讓她厭惡我。”他煩躁地抓着頭發,“早知道平日多讀讀書好了,阿绫很喜歡讀書。”
“基盛,做你自己就好,你有多喜歡她,自然會為她做到什麽程度,無需別人告訴你怎麽做,否則那就是做戲了。”他笑着拍拍兄弟的肩膀,“打起精神來,你可是平家的兒子啊。”
基盛眨眨眼睛,“兄長大人,沒想到你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你有多喜歡她,自然會為她做到什麽程度?”
“難道我只能板着臉教訓你嗎?”他佯怒道。
“哪有哪有,兄長英明!”他涎着臉說,随後又嘿嘿一笑,“不過兄長,到時候,你不會嫉妒我吧”
“我嫉妒你作什麽?”他不明。
“我的妻子,是我喜歡的女子啊,就憑這一點,足以讓別人羨慕了吧。”他笑着說。
“又沒正經!你先娶了再說!”
“兄長!你這是惱羞成怒!”
羨慕嗎?基盛,當時雖然沒覺得,但是現在,我真是有點羨慕你……
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重盛長出一口氣,真的是,很久沒有這麽輕松過了。
就在他穿衣服的時候,門口侍女聽到裏面有聲響,知道他起身了,連忙準備好水和臉巾,進屋侍候他洗漱。
“重盛大人,我們夫人說了,如果您醒了,就請您去前廳用晚膳。”侍女說道。
重盛愣了一下,“這就不必了吧,我已經在這裏打擾很久了……”
“大人,奴婢只是侍女……”年輕的姑娘為難地說道。
重盛笑笑,“也罷,我去向你家夫人請辭好了。”
等他到了前廳,就看見阿绫和一雙兒女嬉戲,晚膳已經擺好,還未等他開口請辭,他的侄子平太,也就是現在的小海跑了過來,拉着他的手,開心地說:“伯父,吃飯。”
“那個……”他剛要開口拒絕,卻看到侄子無辜地眼神,還有孩子母親盈盈的笑意,不覺點點頭,說道:“好。”
他這邊落座,那邊阿绫走了過來,替他斟酒,他連忙謝過,接過來品嘗一口,只覺得清冽甘美,還有一種果實的香甜,不由訝異。見他這般,阿绫微微一笑,“仿照西域的果實酒。”
他點點頭,放下酒盞,夾了一塊放在面前的粉蒸藕和,蓮藕是今早采摘的新鮮蓮藕,均勻切成片狀,厚度适中,每兩片之間夾了一層鮮蝦肉,粉嫩可口;旁邊是海蜇皮與絲瓜拌的開胃菜,上面澆了一層酸爽的醋汁;正中央擺了一碗米飯,上面密密的蓋了一層用鮮嫩的雞腿肉和蘑菇切成的丁,旁邊還放了一個小碗,裏面是香味濃郁的醬汁。重盛本來還不是很餓,但看到這一切,還真是有幾分饑腸辘辘的感覺,他拿起手旁一個菱花小碗,裏面是金黃的茶碗蒸,輕輕舀進去,青翠的銀杏果露出來,更顯得鮮嫩欲滴。
“都是母親親手做的哦!”小空插嘴道。
“怪不得教盛叔父一直懷念你的手藝,果真……”重盛還沒說完,不由笑了,“算了,別說他,凡是品嘗過你料理的人,誰又不是呢?”
“多謝您的誇獎。”阿绫彎彎唇角,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剛才告訴您的侍從,您不會去用晚飯了,至于什麽理由,讓他自己去想。”
“嗯?”筷子停在半空,重盛這才想起還未跟家人打招呼,不禁苦笑,“你要不說,我還真就忘了。”
“您也有冒失的時候?”阿绫奇道。
“我也是人,阿绫。”他笑看着她。
阿绫笑而不語。席間,兩個孩子時不時與重盛嬉鬧,重盛很喜歡弟弟的這兩個孩子,小海小空也很尊敬喜愛這個溫和的伯父,阿绫本來想勸阻兩個孩子,見人家三人玩的很好,也就随他們去了。總而言之,賓主盡歡。
晚宴結束,重盛起身告辭,阿绫送他出去,兩人不時說話。路過池塘,見大片荷葉如蓋,密密地幾乎覆蓋了整個池塘,重盛不由笑道:“以前這裏可沒有這麽多荷花,是你自己後來置辦的嗎?”
“不是我,是宗盛。”阿绫笑道:“那次我只是随口說了一句:如果這個池塘多一點荷花就好了。他就給我找了很多來,還找花匠将他它們種在水中。真是個老實孩子。”
“宗盛……嗎?”重盛斂了幾分笑容,“宗盛确實是一個溫柔敦厚的人,出身好,做事氣派。也許比起我,他更像平家嫡子吧。”
“……”
久久沒有得到一句回應,重盛覺得奇怪,一回頭,見阿绫正看着荷花池發呆,見他看向她,才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兄長,您剛才,說什麽?”
“……沒什麽,走吧。”重盛勉強笑笑,走在前面。
“看到荷花池,我突然想起一個笑話,兄長您要不要聽?”阿绫突然笑着說。
“哦?講吧。”重盛淡淡一笑。
“我在宋國有一個好友,雖然是生意場上結識,但為人卻很正直坦蕩,我們很投脾氣,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某一年夏天,我們在泛舟游胡,那時湖面開滿荷花,美不勝收。我們坐在畫舫裏,談天說地。酒過三巡,帶了幾分醉意的他,對我說起心事,我才知道,這個看似開朗的人,也有不能言狀的愁緒。”
阿绫言盡于此,突然閉口不談。重盛覺得奇怪,便問:“為何不說下去?”
“不能說。”阿绫面帶難色,“怕您多想。”
“我為何會多想?”
“因為我那個朋友,境況跟您有點類似。”
“哦?”重盛更是好奇,“我不會多想,你說吧。”
“那天他跟我說,我才知道。他雖然是家中嫡出長子,但母親出身不高,與他父親屬于貧賤夫妻。可惜沒有福分,在他父親富貴之前就撒手人寰。過了幾年,父親續娶,那個時候他父親已是富甲一方,續娶的妻子自然也是高門府邸出來的小姐,沒過一年,新夫人就給他生了個弟弟。”阿绫猶豫一下,“剛開始兄弟感情還是不錯的,但長大後,由于有旁人挑唆,很多人都覺得他的弟弟比他更适合接任父親的事業,因為弟弟母親出身好。就連他自己也這麽想。每日因此愁緒百種,煩擾不已。”
重盛臉色一僵,“那後來呢?你的朋友,如何?”
“後來?後來他去湖裏跟荷花洗澡去了。”阿绫頭一歪,“他本來不想下去,是我叫人把他扔下去的。”
“哎?”重盛一驚,“為何?”
“因為我覺得他是個混蛋。”阿绫冷冷一笑,“他的弟弟是嫡子,他就不是嗎?他弟弟的母親是正室夫人,他難道是小老婆養的?他為自己的出身煩擾,豈不是在抱怨含辛茹苦把自己養大的母親?我告訴他:你與其說是在意自己的出身,還不如說你從心裏就覺得你自己是一坨爛泥,卻還沒膽子承認自己是爛泥,只能拿出身來為自己找借口罷了!”
重盛只覺得頭頂響起一聲響雷,讓他從頭到腳都為之一震,臉色蒼白,半晌,問道:“那,他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全盤接手了父親的生意,并打理得井井有條,比他父親還要出色。他那個弟弟也被安排做了別的事,算是人盡其才。”阿绫打個哈欠,“對了,兄長你剛才跟我說了什麽?順便再問一句:你水性怎麽樣?”
重盛一愣,撲哧一笑,“我還沒有大晚上到池塘裏洗澡的習慣,還是罷了。”
“哦,那就算了。如果您哪天突然想清爽一下,我這裏的池塘随時都歡迎您。”阿绫百無聊賴地說。
“咳咳,那我先謝過了。”重盛一笑,“夜深了,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阿绫笑笑,“送您到門口吧。”
看着他的牛車漸漸遠去,阿菊跟了過來,說道:“看重盛大人的臉色,要比剛來的時候好多了。還是小姐您有辦法。”
“我只能點到為止。”阿绫長舒一口氣,“剩下的,就全靠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