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卷八,故人歌(五)

把蘇提燈和綠奴連帶着公孫家好幾條軟綿綿的錦被統統塞進馬車裏之後,薛黎陷這才放起膽子架了車,急匆匆準備往回路趕,尋思着能否碰見鴉敷。

誰知道趁夜摸黑走了沒幾步,冷爺也趕上來了,老爺子笑眯眯問,「聽說有小朋友?」

綠奴掀開簾子探了個頭,思索了會兒,然後認認真真點頭,「是小朋友,他也很好玩的,戎冷爺爺一起去麽?」

戎冷老爺子繼續笑眯眯,「嗯!」

蘇提燈等着綠奴再度鑽進來就在他屁股上掐了下,「你倒也學會機靈了?剛才要走之前說的出門一趟拿糕點,看來不單單是只拿了糕點啊。」

戎冷在馬車外笑呵呵的,「小蘇善人,我這是才是拿人手短吶。」

蘇提燈無語,心說綠奴無非就跟戎冷下過幾盤棋,這麽快就把人收買了,只得在內心腹诽道,拿的還不是人家公孫家的東西。

想到這兒內心又有點小郁悶,要不是冥蠱冬眠了,不然一定要在蘇家那姐弟身上下點蠱比較好……

欸,都怪沉瑟。

薛黎陷和冷爺在車外分析了一下鴉敷可能失蹤的途徑,專門挑抄近道的小路走的,暗夜裏一切都寂寂無聲,唯獨那車轱辘的聲音響的空空曠曠。

又響了一陣忽然就停了,有幾下過招拆招帶出的風聲,然後薛黎陷蔫頭耷腦的進來了,直接找了個小角落一縮,認認真真補眠去了。

戎冷老爺子在外面哼了一聲,「你幾天沒好好合眼了,還跟我鬥,真當你鐵打的不成。」

蘇提燈瞧了瞧自己身上身下墊的好幾條被子,都是薛黎陷怕他馬車裏颠簸起身上的傷痛準備,想了想,還有戎冷在外面,也不好做的太過,於是大發慈悲扯了兩條扔給了他。

以至于為什麽會有這一段插曲,那還是因為之前,剛打算離開那會兒,薛黎陷是問過蘇提燈意願的。

他的答案竟然不願離開公孫家。

於是變相被薛黎陷綁車上去了,然後剛駕車那會兒薛黎陷又問了問蘇提燈,鴉敷最有可能在哪兒,蘇善人也一概不搭理他。於是薛黎陷以為他還是在生氣,也不敢擅自上前去讨沒趣了。

得了兩條被子讓薛黎陷再度尾巴翹上天了。

他其實對下午那件事還是有些不解的。

那個面具,那個本該在他屋子裏的面具,為甚麽會在院子裏的地上,而且會被蘇提燈戴着彈琴呢。

仔細一想,薛掌櫃覺得,這事可能不像是他所想的那麽簡單。

尋尋默默的蹭到軟榻邊,薛黎陷小小聲開口問,「你彈琴的時候,為甚麽會想到戴面具?」

啊,終于想起興師問罪了。

蘇提燈懶洋洋的從軟軟的被子裏翻了個身,垂下頭看躺在地上仰臉的薛黎陷。

薛掌櫃那雙大大的眼睛裏充滿了懷疑。

他從見他第一面起,就誇過『薛掌櫃真是個細心的人』。

於是蘇提燈從容道,「我若說一時興起戴着玩你信嗎?」

薛黎陷摸了會下巴,認認真真反問道,「我若說不信呢?」

信你個大頭鬼啊,一時興起還非要從我屋裏扒拉啊,從你屋裏找你那個面具不好麽。

又或者……興許沒那個面具,蘇竹也不會把他誤認為那麽沒有身份地位的人,於是便不會有那檔子事了呢?

畢竟江湖豪傑也好,群熊也罷,都是容易犯這個毛病:

江湖人一湊到一起,好像門派厲害點就自诩比旁的人高人一等似的,自然态度也就比較傲慢之類。

「你不信便對了。」蘇提燈繼續懶洋洋道,「我為了騙他誤認為,我就是一個街頭巷尾賣藝的呀。」

薛黎陷眼睛睜得大大的,覺得自己好像一瞬間就從這句話旁支末繞到甚麽了不得的驚天內幕大消息去了,於是也不由自主脫口而出:「蘇竹跟你有仇?」

頓了頓,不由自主拔高了點調門,「你跟蘇家有仇?」

蘇提燈沉思了一下,然後搖搖頭道,「這話說的不全對,應該是蘇家跟我有仇,我跟蘇家沒仇。畢竟是我殺了蘇景慕,又不是蘇景慕殺了我。」

蘇提燈這幾句話說的平平淡淡,聽得進薛黎陷耳朵裏可了不得,想捂住他嘴也晚了。

馬車外的戎冷老爺子笑了一聲,「小蘇善人,好本事啊。」

蘇提燈低頭淺笑了一下,「前輩過譽。」

薛黎陷猛翻白眼,你這是巴不得把正淵盟的視線都吸引到你身上……欸?他總覺得蘇提燈這一舉動有點怪,像是想要為甚麽人打掩護一樣的吸引視線。可是一時之間又思索不出是怎麽個事。正覺得有點頭緒時,就聽蘇提燈道,「我只是很早之前就知道珊瑚丹一事罷了。你也知道,這東西只有蘇家有。我鬼市就是想流通這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和膽量。設計圈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年人也純粹是知道他家随行了位懂事的長者罷了。只不過我一開始真沒想到那姑娘這麽慷慨就給我了。還打算多留幾天多彈幾曲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然後旁敲側擊這件事直到對方不好意思了,接着理所應當的拿出來呢。」

蘇提燈早就想好了一箭雙雕。

表面上的圈套可以解釋為,為鬼市牟利的說辭。

實際上,僅僅是他看不順眼,報複對方的同時順道讓薛黎陷和沉瑟都警醒點,以後看你們還敢不敢離開我。

可是沉瑟到底又去哪兒了呢。真頭疼。

蘇提燈暗自咬了咬牙,他現在怕的就是沉瑟,怕沉瑟背後陰自己,怕沉瑟聯手了雲姨,他要把沉瑟栓自己身邊才對,他甚至都不敢想象沉瑟倒戈的代價。

想要月娘醒來……

這麽多年來,多少事情是同沉瑟共同商謀的,明明也是個忘年交,怎麽薛黎陷一出現了,沉瑟便莫名其妙的想要阻止自己了?

薛黎陷這個人,便真有這麽大的魅力,讓別人都能向着他?

這種東西也是血脈裏延續的麽?

蘇鶴當年的身邊人如是。

自己的身邊人,莫非也如是嗎?

正內心默嘆的時候,突然聽得薛黎陷陰陽怪調的叫了一句,「你還真是要錢不要命。」

蘇提燈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你管着。」

薛黎陷翻白眼,內心也打算把這一頁揭過去了,他得繼續抓他剛才那個靈光一現,蘇提燈抖落這麽多事像是故意給戎冷老爺子聽似的,莫非是想讓正淵盟的主要力量對準他麽?他……他到底做沒做甚麽壞事,還是真就那麽有自信天衣無縫的不漏出任何馬腳……

他在掩護誰,他想掩護誰,他能掩護誰?

沉瑟!

對了,沉瑟說是去要報仇,怎麽一點風聲也沒聽到呢……他找誰複仇去了……

「薛黎陷,」蘇提燈把扔在榻尾的燈籠扯過來,拿着燈柄戳了戳薛黎陷的臉。

薛黎陷咬牙切齒的扭頭,「作甚?要作甚?!」

「謝謝你,但是以後不必了。」

「甚麽?」

「蘇竹那件事。你……太善良了。」

「嘁。」薛黎陷擁着被子往前咕蛹了幾下,遠離榻邊,嘟嘟囔囔道,「那是我拿你當了個朋友,誰想到你就是為了坑對方那麽一個丹藥。按我說,你還是盡快還回去才是正理,她送個別的甚麽東西聊表歉意也不是不行,蘇沉桑也真是的……這麽貴重的東西說給就給了。這東西好歹也能代表蘇家的一個身份。」

薛黎陷這麽尋思着,也有點覺得不對勁,仔仔細細回想了一下當日的話,沒覺得蘇提燈說的有不妥之處啊,難道就是蘇沉桑覺得太過意不去了?

其實薛黎陷是第一時間也被『自己』糊弄過去了,因為他正淵盟是知道蘇家六公子當年死了的這個消息,甚至當年有心要暗暗糾查這件事,只不過當時主要力量急着掃蕩那些邪魔歪道,等着回過頭來的時候,蘇家已舉家遷移到漠北去了。

但這件事薛黎陷還時時刻刻有留心着情報,因此第一時間,他并未對蘇提燈說出「聽說蘇家六公子死了,你便應該是排行老七吧」這句話有何不妥之處。

日後仔細思思,才猛然醒悟起,這事好像并不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

蘇提燈那日又緣何會在『第一次』初見蘇沉桑、蘇竹的時候,直白無誤的點出這一句來。

只可惜,日後薛黎陷想明白這一點,也無非是覺得他是鬼市的主人,自然也有一套自己的情報,至于蘇提燈為甚麽要說那句話,也真就是為了诓對方那個珊瑚丹罷了。

他遠遠未曾料到,蘇提燈的心思,卻從未将這種金錢小事放在過心上,而是長遠的盤算了日後的許多人情局。

更恐怖的是,他的每一盤人情局,都能有另外一場顧左右而言他的棋局作為掩蓋。

就像他身上終日不肯退下的幻毒一樣,活像一個落魄的劍客,哪怕餓的快死了也硬要抱着自己那把破劍,保持最後一點尊嚴。

他其實是想粉飾太平罷了。

他總是喜笑盈盈。

他的冷清卻永遠是留給自己的。

……

「你是計謀無雙,天賦過人,你盤算了許多身前身後事,你總是故作決絕不肯留一丁點退路,卻給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留了活路。你到底還是善良的……這一回,給自己也留一次退路。真沒甚麽,這都過去了。讓一切從頭來過,好不好?」

很久很久之後,薛黎陷記得自己曾這麽問過他。

很久很久很久之後,蘇提燈也曾記得他大哥這麽問過他。

只不過答的甚麽他都忘了,他只記得,那一天風雪太大,說甚麽,好像都特容易甫一出口就被滔天風雪卷着吞了個幹淨似的,甚麽痕跡都留不下。

……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我說是你拿我當了個朋友的事。」蘇提燈冷清開口,也不顧薛黎陷回過頭來更加疑惑的表情,繼續冷冷清清問道,「抛開是我故意誘蘇竹将我當做一個街頭巷尾抑或甚麽樓裏賣藝的琴師不說,只說蘇竹拿我誤認為伶人這件事,你就很氣憤,然後有過想要替我出一口惡氣的念頭?」

「怎麽,不對麽?他把我的朋友當成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我當然不能忍。」

「其實小生倒覺得……」蘇提燈頓了一頓,神色有些猶豫的盯着馬車壁看了會,這才續道,「還記得梓涵姑娘嗎,那也是小生一個朋友。她是賣藝的。」

不及薛黎陷開口,蘇提燈繼續道,「小生也有幸結識過一些風塵女子,其實……怎麽說呢,無論是賣藝的也好,賣皮相的也罷。總覺得一混進那樓裏頭去,再怎麽說自己是清白是個純賣藝的,好像都不太能扯得幹淨似的。因此早些時候,小生在鬼市裏是常聽梓涵姑娘倒苦水的。多少日夜辛勤苦練琴技,才能博得一個好名聲,高貴到讓那些登徒子不敢放浪。其中種種艱辛,小生光聽聽也是覺得恐怖的,那也得虧着梓涵跟了個好的閣主,沒真将她往火坑裏推。」

薛黎陷只得點頭,趁蘇提燈潤喉的間隙趕忙道,「我并沒有瞧不起你那個朋友的意思……」

「我曉得,我想的說的也不是這個。」

「啊?」薛黎陷一開始以為,自己先是因為蘇提燈被蘇竹看低了身份而忿忿不平,又因為蘇提燈有朋友卻也是藝妓之類,覺得朋友的朋友被看低了而不開心,誰想到他要說的都不是這些。因此十分不解。

「梓涵也罷,閣裏一些賺皮肉買賣的人也罷……他們賺的銀子,也都是靠自己能力賺來的,拿了也沒甚麽不妥……至少,比小生這個賺活死人買賣的奸商來說,他們手裏的金銀實在太幹淨了。不是嗎?還是……這麽久以來,薛掌櫃已然忘了小生是鬼市的主人了?」

薛黎陷愣怔了一下,心說……還真是這麽個理兒。

這麽細細想來,哪怕他是一個伶人,那身份地位也比鬼市的主子這個身份聽起來好要很多,正如蘇提燈所言,畢竟那銀子賺來好歹是自己辛苦所得,花的也踏實。誰像鬼市……賺的盡是些活死人的錢。

因此一時間哭笑不得,又想起他為了坑人家一顆珊瑚丹做了這麽些不道德的事,還诓的人家一小孩子給他低頭道歉……末了只得故作嚴肅點評道,「你還真不是個東西。」

蘇提燈神色有些倦,聞言勾了勾唇角,淡聲道,「薛掌櫃所言甚是。」

自此再一路靜默無話。

作者有話要說: 噗,一覺醒來日上三竿。

接着一開手機看到友人發來消息才醒悟過來:哇喔,小年耶。

節假日怎能沒有加更呢。

于是這一章被我提前發了。

【各位小年快樂=w= 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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