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卷八,故人歌(三)

蘇竹好不容易把這只『阿彩』再度給關進籠子裏之後,就聽得幾聲異常好聽的飄渺琴音。

匆忙将鳥籠扔回屋裏,一身勁裝的佩劍少年就毫不知情的往坑裏跳了。

翻了幾座院牆,又偷偷繞過多少家丁,蘇竹一只手攀上這小院落裏的牆頭,一雙眼睛就掃視起院落裏來。

咦,位置不大對。

想了想,又想了想,索性正大光明的從正門入了,爾後也不做聲,就那麽靠在院牆上,抱臂安靜的聽着。

前面淡紫煙霧袅袅,更襯得那人一雙手如玉般素白。

只不過,太白了些,有點病态。

眼睛順着撥琴的那雙手慢慢爬到了面容上,少年差點很不給面子的笑了出來——大概是個伶人吧,要不然也不會戴這麽降低身份的面具。

又把視線落在了一旁那個捧着臉正聽得入迷的綠衣服小厮身上,蘇竹淡漠的在心裏評價——看來也是個蠻有地位的,還有奴仆一類的。

只不過住的也太僻靜了吧,莫非是不得玲珑姐姐的喜歡?咦,還是公孫叔叔不太喜歡這種煙塵裏的人?

蘇竹又靜靜透過那個浮誇的面具将那人的一雙眼瞳望了又望,卻恰逢蘇提燈收了琴音,尾指略微一勾,緩緩擡起了眼來與其『無意』對視。

只一眼,天地失色。

那雙眼瞳,太風彩欺人了……

是的,簡直欺人。

蘇竹無意識的深吸了兩口氣,他自認為長得也算不錯的了,在家裏也是受盡寵愛,來公孫家這裏……雖然公孫家沒有全員搬回來,但也見識了許許多多漂亮的人,畢竟公孫家向來出俊男美女,包括他一直口口聲聲叫着的玲珑姐姐,其實是公孫家的四女兒,也不年輕了,但是仍舊像個十七八歲含苞待放的少女似的,要多美有多美。

只是與眼前這人比,簡直不抵萬分之一。

面具之下該是怎樣一副妖冶的面容……

他打量蘇提燈的同時,蘇提燈也在不動聲色的反打量他。

約莫無非十三四歲的年紀,比綠奴要高出一個頭來,只不過比自己來說還是矮了些的。雖是個少年身量,但能透過那一身墨黑的勁裝看得出其下包裹出一幅怎樣強健有力的身體。

吶,健康的小孩子呢。

蘇提燈微微垂下頭,無聲的笑了笑。

他臉上戴着的這個貓臉面具其實是半臉的,只擋住鼻子以上的部分,露出了眼瞳,而唇部本身就是露出來的,因此,這個隔了未消散開煙霧的淺笑更是晃得蘇竹心神動蕩。

他還是個小孩子不假,小孩子心性也未曾泯滅。看見美好的事物總是想湊上前去看個清楚的。

因此,他一手按着佩劍,一個輕功就晃到了蘇提燈面前。

綠奴一開始還未曾發現這麽個人,以為他是憑空蹿出來的,還吓了一跳。正擔驚受怕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那人早将一只手伸到他家先生面前去了。

蘇提燈略微斂了眼,垂下那一片如鴉長睫,微微往後仰了仰頭,但并沒仰回去多少,只表達出一個似乎是『拒絕』的味道來,淡聲道,「公子可是有事……」

話未說完,面具便被人蠻橫的扯掉了。

啧,看來是個慣壞的性子啊。

蘇提燈在內心裏浮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他就是喜歡不聽話的東西。太聽話的東西如果折死在自己手裏,或者,間接被自己弄死,那都太無趣了。

他的人生已經很無趣了,可他還要支撐着活下去,活得很好,所以他必須給自己找點樂子來。

蘇竹只是比較氣這個人這麽沒眼力勁兒,自己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富家公子的模樣麽?還是公孫家全都清高成公孫坤清那個模樣的,這種人……呃……蘇竹愣了一愣,他尋思着自己怎麽着也該是看見一張足以妖冶的面容,可眼下這個人實在太過清秀了。

完全無法将他和那些伶人聯系到一起去。

眉目如畫,翩翩公子。

或許他不是個彈琴賣藝為生的?蘇竹挑了挑一邊眉毛,難不成也是公孫大哥的朋友,住在他這裏?不過公孫家除了江湖四大家之外,還會有結交其他江湖朋友的機會麽?蘇竹轉了幾念又換出一副恭敬的神色來,由衷贊嘆道,「是我剛才太唐突了。公子你彈得曲子委實好聽的不得了!能随我去我那邊廂房,給我姐姐也彈一下麽?」

喲,這傻小子也真上鈎了。

還真把我當做個彈琴的了。

蘇提燈不由自主的在內心又笑了笑,真是近些年在商海裏打磨慣了的人,也真是遇人說人話遇佛講佛語了,哪怕這些不提,光是拎出一張連面容來,也都可以裝出千重相了。

蘇提燈沒有答話,只是順從的低了眼眉,爾後抱起琴來似乎是想随着這個少年起身。

綠奴本來是想說甚麽的,但剛才先生在底下偷偷掐了他一下,他就明白先生這是讓自己裝啞巴了。綠奴年齡雖比蘇竹要大,但是身量小,而且完全不明白蘇竹剛才一席話究竟把他家先生貶了幾個地位,更遑論蘇竹把他家先生認為成甚麽人了。因此也完全察覺不出剛才那一席話聽起來究竟有多得罪,還反而覺得那話誇得不錯,先生這是彈琴彈得好,被人拉過去彈給別人聽聽呢!

可一想到這兒又有點不開心,難不成又要把先生像猴子一樣圍觀起來麽?

先生也明明是不喜歡這樣的啊……

蘇竹往前大邁了幾步才發現蘇提燈才磨磨蹭蹭的單手扶着琴還沒拿起來呢,因此有些無語回身想要替他搬了琴,估計旁邊那小孩腳程也慢。不然等的二哥也趕來了,鐵定是要罵自己又胡鬧了。

蘇提燈只是故意起身慢罷了,他其實壓根沒曾想過要同他過去彈琴給誰誰誰聽。管你是誰誰誰呢。

但面上還是裝出一幅尴尬的神色來,喏喏小聲道,「今天要不然先算了吧,公子可否容在下改日再去彈琴?」

蘇竹正想着一會把他姐和玲珑姐姐也叫來一起聽聽呢,讓他姐再自吹琴技多麽高超,看看這位公子定是要自慚形穢的,只是沒想到這人突然又不肯了。

驕橫慣了的小少爺哪裏容得下這樣的出爾反爾,可好歹也是江湖大家出來的,因此也只是先壓了怒火,心平氣和道,「怎麽便要算了?去彈一會兒曲子也占不了你多少時間,還是……公子需要付了錢才彈?」

最後一句話說的頗有幾分挑釁的意味,擺明是想讓蘇提燈露出個身份給他看。到底是公孫家養的取樂伶人,還是甚麽江湖上的朋友。

蘇提燈對蘇竹這性子當真是訝然了幾分,心說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沒想到性子竟頑劣到如此程度。

真該把這小孩拎到沉瑟面前讓他瞧瞧,看沉瑟還說不說自己胡鬧了,自己再怎麽胡鬧那都是折騰自己的,還沒如此恬不知恥到折騰別人的地步。

但是他不想看見那群人就是不想看見那群人,因此也只是恢複了慣有的冷清面容,淡淡道,「沒甚麽。我的曲子,還真不是誰都聽得起的。」

想了想,覺得尤其不夠似的,補充了句,「尤其像是你們這種人。」

「我?哪種人?」蘇竹挑了挑眉,他從小無法無天慣了,加上是老來得子得出的他,他前面又死了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因此家裏人也愈發對他寵的不像話,此刻也拉下臉來,将琴直接塞進蘇提燈懷裏,爾後扯了他的袖子便要往前拖,「你今天不彈也得彈!」

蘇提燈是真沒想到他會無禮至此,他起身本就是單靠一只腳支撐的,此刻被他一拉失了平衡,好歹是以琴杵地勉強穩住了身形,才不至于踉跄摔到地上。

蘇竹了然的回頭看了一眼,笑了句,「我說你幹嘛不走呢,原來是個瘸子。不然,我背你過去?」

蘇提燈原本真是想就地放蠱弄死他算了,可一是冥蠱未醒,自己塗添一盞蠱燈也沒甚麽用還白白浪費一條人命,二是突然他聞得了一兩絲熟悉的茴香味道。

內心偷笑起來,蘇提燈面容還是一派冷清,也不管綠奴有些擔心的過來扶住了自己,蘇提燈直起腰來再度抱好了琴,垂下眼俯視着面前這個仰着臉飛揚跋扈的小少年,微微一笑,「公子哪裏的話,你若非要今天聽,也不勞你大駕了,我就算爬也給你爬過去。如此可好?」

語畢,就再度以琴為杖,有些蹒跚的想往前走。

蘇竹心裏也有些微微的悔,他不是那麽喜歡揭人短的,只不過剛才是太氣了嘛,先前是這人同意了要去彈得,又莫名其妙不去了,他不喜歡出爾反爾的人,所以才……

「你幹甚麽!」

「蘇提燈!」

前一聲比較渾厚,像是個老者的聲音。

後一聲再再熟悉不過,正是大言不慚最晚兩天就來的薛黎陷薛掌櫃是也。

綠奴先是擡頭望了一眼院落邊——戎冷爺爺!

又擡頭望了一眼牆邊,頂着倆濃重黑眼圈還一只手拿着咬了一半茴香包子的薛大哥!

薛黎陷剛翻牆入室就差點一口氣叫蘇提燈氣的再度沒踩穩當掉下去,想了想,實在是氣不過,這貨又在做甚麽事,怎麽跟蘇家的人杠上了,而且他還完全是受了欺負那一個。

他媽的,早說了湊甚麽熱鬧出甚麽事都他媽的等等,等等,等到自己或者沉瑟回來了再說。

媽了個叽的他這幾天就沒合過眼也沒怎麽吃過東西,一面擔心着他一面擔心着小易叔,也不知道鴉敷來了沒有,他媽的現在一看鴉敷是絕對還沒來,雖然當初寫信的時候也不抱着自己能使喚動鴉敷的心理,但是薛黎陷還是有點嘈幾,要不是何伯昨晚回來了,他順手牽了五個包子就往這邊趕,路上解決了四個半還是覺得超級餓,這倒好。一來這兒看到這一幕覺得自己瞬間氣!飽!了!

「媽的。」薛黎陷含糊不清的罵了一聲,看了看手裏這半只大包子,又舍不得扔掉,索性過去一腳踹掉了蘇提燈單手扶住的琴,爾後用沒蹭過油乎乎包子的那只手把他勒在了肋下,也不去管面前那個少年是怎樣一副不屈不撓證明自己沒錯的精神,就直接喊了綠奴一句回屋了。

戎冷搖了搖頭,他雖然也是今早才到公孫家這裏,只不過一來就被叫去商讨事情了,還沒來得及問蘇提燈在不在呢……這是聽到後院有奇怪「咚咚咚」的琴聲嗡鳴才想過來看看誰這麽不愛護樂器,因此也是把剛才那一幕盡收眼底。蘇家這些年,真是……欸。

「我他媽……」薛黎陷剛把蘇提燈扔到床上就準備開罵,沒想到一張嘴噴出幾口茴香菜葉子來,眼瞅着蘇善人眼疾手快的往床裏頭縮了縮躲了躲,薛黎陷再度繞回桌邊坐穩了,接過綠奴貼心遞過來的茶水送了送,又咬了一大口包子,又氣不過,伸出一只手指着蘇提燈哆哆嗦嗦個不停,看來是想罵他又着急先吃飯于是忙活不過來了,先借以此手勢表達自己的憤怒之情。

蘇提燈神色倒平靜的不得了,除了剛才差點被菜葉濺到身上時露出點嫌棄的神情來,此刻一直是滿面淡然,好像剛才受欺負的不是他一樣。

「我都不稀的罵你了。」薛黎陷終于幾大口幹掉手中剩下的這大半個包子,又因為吃的急了點,被噎着了,連茶杯也顧不得了直接對着壺嘴吹了起來,咕咚咕咚了好幾大口才含糊不清的再度開口道——「你四不四傻。」

終于咽幹淨最後一口菜,薛掌櫃默默捧着茶壺內心流眼淚——天了嚕他到底是造了甚麽孽,想好好的吃一頓他喜歡的茴香包子這有錯麽?先不說從正淵盟往這邊趕的時候跟何伯過的那幾招差點碎了他懷裏的一只包子導致茴香菜葉糊了一胸膛,便是昨兒個晚上柳小喵得了命令防止他偷跑而造出了好幾個詭異又神奇的巴豆陷包子,還好被他識破了,不然他早上吐下瀉到現在還在正淵盟裏頭呢。

還想回濟善堂吃火鍋……冬天到了啊……火鍋的季節啊……

還好餓……一路上幾乎是以驚禪的速度往這邊趕得,太消耗體力了……

不對……正事是……

「啊對了綠奴,」薛黎陷默默的把茶壺放下,揉了揉脖頸,不去看對面這個惹事精,柔聲對綠奴道,「剛才是怎麽了?」

綠奴:「……」

剛才,呃,剛才他也不确定是怎麽了,但是先生那意思是叫自己一直別開口麽?這是表示自己忠心的時候……於是綠奴抿了抿嘴,把桌上狼藉一片的茶壺茶杯收拾到托盤裏放好了,準備端出去刷一下,不然先生是鐵定不會再用了的,不過好像就算刷了,先生也不會用薛大哥用過的東西了……沉公子用過的還好說,興許還能二次回收……薛大哥用過的一般就直接扔吧?綠奴回想了上幾次被先生吩咐扔出去的茶具,默默在內心點評道:先生真是太浪費了。

薛黎陷一開始還沒想透綠奴是在做甚麽,只不過看小家夥貌似不太喜歡搭理自己的樣子。

薛掌櫃在內心思量了一會兒,頓時了悟到可能又是因為自己食言這個事……因此也比較尴尬,眼瞅着綠奴滴溜溜的端着托盤跑出去了,跑到門口又頓住了腳,回過頭來小小聲,像是告狀一樣道,「先生在你走的頭次夜裏嘔了回血。」

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跑了。

薛黎陷翻了個白眼,他該把柳妙妙一起帶來的,讓他看看蘇提燈的疑難雜症。

只是柳妙妙現在不在,只得由自己了。

剛想起身,看見蘇提燈嫌棄的盯着他那一只油油的手,薛黎陷按住快翻抽了的眼皮,繼續氣勢洶洶道,「你等着我洗手回來的!回來再教訓你!」

蘇提燈有些無奈,他原本也是想設計坑一下蘇家南宮家和公孫家的人,反正他無論最後去不去彈,公孫坤清都是能知道的,那麽公孫坤清肯定是不會把這事這麽善罷甘休的,自己到時候也可以添油加醋的跟沉瑟或者薛黎陷說說——起先,他動的這個念頭僅僅是:

瞧,讓你們再丢下我說走就走,這一下你們都不在我身邊,我就要被欺負過來欺負過去了吧。

他必須要做出一副虛弱的神态來,才能牽制出沉瑟和薛黎陷。

他現在是真擔心沉瑟脫離了掌控,他還是不太放心沉瑟不在自己身邊,至少在自己身邊時,彼此做甚麽壞事彼此心裏都敞亮着,哪怕想算計對方也得掂量着來,沉瑟一遠走,蘇提燈這邊就得時時揣測沉瑟的心理了。他是真不想多費一點心思去算計他不想算計的人。

只是沒想到意外的取得了這麽好的效果,因此也有些小無奈——造化,就是這麽有趣的東西麽?真是給平白無趣的人生添了許多了不得的樂趣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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