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提燈自那一次吐血被綠奴發現以後,就被老老實實的關屋子裏頭去了,連下地走走都得先軟聲哄幾句。基本上的狀态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安心休養身心。
如此一晃,兩天即過。
這第三天天一亮,蘇提燈的神情可謂是用「爽」來形容,甚至連唇角都不由自主微微勾起——怎麽了?薛黎陷食言了啊。
這對于擅攻心的他來說,日後簡直大有發揮餘地。
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一眯,蘇提燈又舒心的展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想要算計薛黎陷,簡直太容易了,比他想象中的容易多了。
雖然也不是未曾想過薛黎陷是和自己一樣,有多重面具的人。但,沒關系。薛黎陷最致命的一點,已經叫自己抓住了。
薛掌櫃,人太善良了,真不是好事兒。
而且……終有一天,我要讓自己成為你唯一的軟肋。
想要牽制一個比自己強的對手,只有這麽一個辦法了。
譬如沉瑟,譬如薛黎陷。
當然了,前者比較困難,前者同自己一樣是個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冷血怪物,但是對于薛黎陷來說,則好辦的多。
轉念又想到沉瑟身上,蘇提燈郁悶的扯了扯被角,真是白瞎了那天在雪地裏流的幾滴眼淚了——對于冥蠱被強迫性冬眠這事,他簡直恨不得自己能同沉瑟去幹一架。
太過分了,實在太過分了!
冥蠱晚一日醒,他便晚一日才能見到月娘醒過來……雖說現在東西沒湊齊,也起不了蠱陣……
想到這兒蘇提燈驚了一下,他的沉穩呢?他那十年如一日的隐忍呢?怎麽會……這麽快在只見識到冰山一角的喜悅後,就如此這般浮躁了?
他那夜在雪地裏是早先暈過去的,因此沒聽到沉瑟那一句略帶沙啞的「你該冷靜冷靜了,也讓你體內的冥蠱休息休息。」
此刻倒也反過這個乏兒來,二話沒說先給了自己一個巴掌,爾後不住的喘息起來,有點被自己這種失控的狀态吓到。
浮,是成不了大事的。
蘇提燈塞了幾個枕頭到自己身後,靠坐在了床上,默默把自己南疆的名字,和中原的名字都在心裏念了幾遍。
這兩個名字都是有含義的。別忘了含義之後的代價。別忘了,自己該做甚麽。
在中原耽擱至少還要兩三年,十年隐忍都如此熬過來了,還差這兩年三嗎?
綠奴煎藥回來就發現自家先生今天尤其的乖,幾乎是不用他逼着就吃完藥吃點飯然後乖乖睡覺休息去了。
當然,綠奴在心裏從沒放松過一絲警惕,怎麽說呢,他心裏都急的不得了,不是薛大哥說是兩天後回嗎?這都第三天了,轉眼看就要到下午了,也不曾見到他半分影子。那麽先生心裏是不是也會有點小難過呢?
還有信上不是也說雲姨有可能來麽?雖然先生一直不相信是雲姨親自會來,那麽來的會是南疆的誰呢?難道還沒找到先生的蹤跡麽?
綠奴有點惆悵的捧了臉,坐在先生床邊上,呆了會又覺得無聊,有些哀怨的對着那燈籠看了起來。
他有點不喜歡呆在這個地方呢,或者是因為公孫家前兩天新來的那幾位客人。
而且雖然公孫大哥人很好,但是他也不想看他那麽操勞的忙了一天,每到晚上還要來看看他家先生的狀況,擔心他家先生的安危。
還有,還有那個沉公子……太不是東西了!就這麽丢下先生說走就走。
要不是公孫大哥這幾天為了那幾個客人忙的團團轉,他簡直都恨不得托公孫大哥去一趟鬼市先把鴉敷叫來呢!
殊不知鴉敷早就收到薛黎陷的消息,早早背着輪椅往這邊趕了,只不過陰溝裏翻了船,大半夜急着趕路他便抄了一條僻靜的小道,誰知道被一個人給攔住了。
鴉敷本身就是南疆漢子的身形,雖然靈巧度足夠,但是身後纏了個輪椅就不太方便了,而且知道先生喜淨,生怕把輪椅蹭到樹幹上,因此這般處處小心着和那個攔路人打起來,不一會兒就處于下風了。
更糟糕的,他還被五花大綁的給吊到樹上去了,本以為對方是沖着鬼市來的,但是看到來人那一頭發色及那熟悉的面容後,鴉敷差點一口血嘔出來——熟人,大熟人,也是個武功極高的大好人,但是,唯一缺點……喜歡和小孩子鬧!
「媽的,辰皓你個王八蛋快放了老子!老子已經十八歲不是小孩了,老子有正事要辦!」
「不放。」
「我他媽……你……草……快點放了老子!不然先生出事了你擔着?」
對方轉了轉眼珠子,頂着一頭精神抖擻的紅黑交錯的亂發笑了,「我,要找他,他在哪?一起去!」
鴉敷愣了愣,他不是未曾在雲姨手下做過事,雖然日後心裏真真正正順從了的是先生,因為比起雲姨來,先生實在要好太多,而且先生完全有那個資本跟雲姨鬥,只不過敬她是個長輩,才一直放棄了與她對着幹的念頭罷了。畢竟先生太善良。他也知道先生非常不喜歡回去南疆做那個大祭司的位置……
鴉敷閉了嘴,派誰不好派這個二愣子來,鐵定是找不到他家先生的!
「你,不說?那我,整你了。」
「說說說!不過我先問一句,辰皓哥,你和辰星一起來的嘛?」
辰皓歪了歪頭,似乎在考慮這句話背後的意義,想了半天猜不透後面彎彎繞繞可能埋伏的陷阱,於是只好作罷,洩氣道,「就我一個。」
噢~就你一個,一個那好辦了,我只要把你引開就鐵定找不到先生了……不過引哪兒好呢?
鴉敷在心裏默默給薛掌櫃點了個蠟燭,然後佯裝嘆氣道,「不行不行,要充血了,頭好漲,你快放我下來,我這得給先生送輪椅去。一起一起。你扶着我。」
辰皓撓了撓他那一頭極其具有标志性的頭發,爾後将身後的禪杖當棍子一樣的扛上肩頭,兩只胳膊反繞着一邊各一個搭住了,這才将鴉敷好好的望了一望,爾後,露出那一口燦爛的白牙來,笑的陰險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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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奴,現在是甚麽時辰了?」
「申時一刻。」綠奴倒了杯熱茶放到先生床邊,又替他掖了掖被角,「是不是剛才前面鬧的聲音太大了,把先生你吵醒了?」
「不曾聽見。自然醒。睡的可舒服了。」蘇提燈笑了笑,故意在錦被裏面挽了挽袖子,把剛掖好的被子弄的亂亂的,這才安分點伸出手去拿茶杯。
綠奴蹙眉,就知道先生安分不了幾天,看這副蹭亂了被單的樣子,他是不打算再安分呆着了!因此綠奴待着他家先生剛把茶杯放到床頭櫃上,打算掀被起身的前一秒伸展開四肢撲到了床上。
蘇提燈哭笑不得,隔着被單撓綠奴癢癢,也不急着提出自己的種種要求,先開口繞了句別的,「前面怎麽鬧了?」
綠奴抿嘴,先生要是也去湊熱鬧,那豈不是辜負了薛大哥之前囑咐的種種,不說,打死也不說。
「來客人了?」蘇提燈轉了轉眼睛,自己開始四下推測起來。
綠奴繼續不說話,只是死死的扒在床上,絕對不放他家先生下床。
「薛掌櫃一定是死了。」
「啊?!」綠奴大驚失色擡頭。
蘇提燈神色淡然,單手蹴着下巴目光幽遠的看着窗外,那一片屬于自由的天地,繼續淡定分析道,「你瞧,他說他最晚兩天後來,你也知道他那個性子的,是絕對不說謊的,跟你家先生我不一樣。可這都第三天下午了,他還沒來。他一定是死在路上了。」
「……」綠奴無語了半天,想了會兒,還是忍不住小小聲埋怨道,「先生……你,你積點口……」
蘇提燈眼疾手快的捂住綠奴的嘴巴,挑眉瞪眼,「你倒還記着我是你先生?當初在南疆救了你的是我,不是他薛甚麽東西的?」
綠奴瞪大了眼睛,心說先生吃甚麽槍藥了不曾,怎麽一醒來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怎麽這麽仇恨起薛大哥來了。
他不知道,是蘇提燈把心态再度平複下來,然後細細梳理了一大堆事,這才得了個好覺。
也正因為不知道,於是聽得先生那麽借自己埋怨薛大哥,於是愈發覺得好像确實是自己太聽薛大哥的話了,可是薛大哥說的沒有不對嘛,先生又沒有武功護體,哪怕會蠱術還十有八九動一次就被反噬一次……他也是為了先生好。
「唔……唔唔唔……」
蘇提燈松了手。
「可是先生你身體不大好……薛大哥一定是叫甚麽事纏住了才沒趕回來。倒是沉公子,明明可以不走的,還要走。」綠奴雖然嘴上還在埋怨,但是早已擡起了胳膊腿的,下了床,不再壓着他家先生那床被單了。
蘇提燈挑眉,幹淨利落的掀了被單下床,也不要綠奴扶,單腳蹦到了桌邊,撐着桌子伸展了一下手腳,好似前兩天夜裏吐血的壓根不是他一樣,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淡定道,「沉瑟也一定是死了。」
又蹦到窗邊,推開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新鮮口氣,再度仔細品了品這幾句話,像是想起了甚麽似的,「綠奴,你快點磨墨,我要把它們寫下來。」
「啊?」綠奴沒反應過來先生是要把甚麽寫下來,等着聽到蘇提燈嘀嘀咕咕的走到桌邊時,他就徹底哭笑不得了,他家先生……欸,簡直就是個小孩子!
蘇提燈單手拿着筆,單手按着紙,認認真真寫道——
薛黎陷說他最晚兩天後來接我,結果他沒來。我想了想,他一定是死在路上了。落款還龍飛鳳舞的簽了個蘇提燈。
寫完還認真的吹了吹,爾後又蹙了蹙眉,「你去問問公孫大哥有朱砂沒,我蘸着朱砂寫比較好,聽說這種洩氣的事口頭上說說不如寫着更管用,畢竟你說的話興許隔牆有耳呢,萬一叫哪個正淵盟的聽見了豈不是要殺了我,這樣寫一寫,沒人聽得見。」頓了頓,神色滿意道,「更何況,寫着寫着,許不定更有效,就成真了呢!」
綠奴被他家先生一副小孩兒搶了糖吃那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神情搞得又是想氣又是想笑,伸手想要奪過這紙條來撕了,他可不想甚麽詛咒薛大哥死了的這種話當真,可是沒想到先生竟然仔細的疊了疊,然後貼衣服放懷裏去了。
這簡直是拿心頭血供着讓這句話盡早實現麽?
「先生,你,你別鬧了……快給我把那張字條燒了去,不然萬一叫薛大哥回來看見了多不好。」
蘇提燈受驚了一樣的擡了頭,神色一片茫然:「你不說我不說,他做甚麽會想到扒我裏面衣服看看?還是你壓根早就投靠了他,這些時日是哄着我了?」
綠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他家先生,只要一好了就喜歡拿別人開涮,某種程度上跟南疆的那條狗……哦不,不是,是和養那條狗的人還真像。
只不過那人只是單純欺負小孩子罷了,先生是童叟皆欺啊,是個大奸商!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那天先生拿辰星的事來耍弄自己了,綠奴臉上又紅了半邊天,語氣也有些氣急敗壞,「先生,我求求你了,別鬧了,給我吧,那張字條給我……」
「給你……也不是不行。」蘇提燈慢條斯理的開了口,「前院來了甚麽客人?怎麽就鬧起來了?」
「南宮家和蘇家的幾個前輩,聽說正淵盟的人也在。不是那種鬧法,是其中也有個年歲不大的少年人,帶了只色彩豔麗的鳥來,不過那鳥老是不受他管轄,他就整個前院撲騰着抓那只鳥呢,引的幾個在談事的前輩笑。」
蘇提燈一愣,先前還是玩鬧的一張臉瞬間凝了一凝,爾後忽然大笑起來。
薛黎陷啊薛黎陷,真是天助我也。
天時地利人和,我原先還費盡心計思量了許多,希望哪一件事成了能讓我成為你的軟肋,你今後就被我牽制了不可。
如今看看……
簡直不能再妙!
「先生?可以還我了吧?」
「啧,」蘇提燈皺了皺秀氣的眉頭,「怎麽這麽快就成『還』了明明這字條本身就是我寫的,不行,這句話說得我又不開心了。我不想還了。」
「先生,你耍賴!」
「我是真不開心!」蘇提燈微微垂下眼來,語氣也有點委屈道,「這些年來,跟了我無非是能保你吃穿用度不愁罷了。說到底我也不是甚麽好人,自然不能像薛黎陷那樣帶着你游天游地的,他本身就是那麽個讨喜的性子,也不像我這樣,讨喜的面相全是裝給外人看的,在家裏就一直冷清着一張臉,也不喜歡跟你們多說說話,也不喜歡搭理人,我還是個廢人,又能保你們到幾時……」
「先生,先生!」綠奴是真慌了,匆忙跪在了他家先生面前,一個勁的搖晃着蘇提燈的手認認真真道,「先生你又胡亂想些甚麽了,我只是……覺得薛大哥人不錯,不想你那麽欺負他罷了……而且那字條真讓他看到了也不好……不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先生你別不開心了,我,我,嗳呀,不管薛大哥好不好,在我眼裏都是先生才是最好的!先生,你……」
蘇提燈忽又笑了起來,剛才那一片委屈全是假象似的,「想讓我開心啊?搬把琴來,我想彈琴了。」
綠奴無語,他有時候是分辨不清先生是真開心還是假不開心的,但哪怕是『假』不開心,他也不希望這種表情在先生臉上出現,因此匆忙的應了聲,就去拿琴了。
待得回來時就發現他家先生已經穿好了外袍,也束好了頭發,戴好了發冠。
這架勢……不像是想在屋裏彈了。
「我想出去彈,不然一會焚了香的屋子我也聞不慣那種我不熟悉的味兒。」
先生你真是太得寸進尺了……
綠奴低了低頭,一咬牙,「先生,要不你等會彈,我去給你買你喜歡的香回來。」
蘇提燈扶着門框單腳蹦了出去,回過頭來一幅委屈的面容,「綠奴,你一定是不喜歡我了,不然你怎麽會又忘了,我焚的香一般是我自己調的。」
蘇提燈特意加重了這個又字,讓綠奴想起了前幾天晚上『本該是他要提醒先生記得帶銀銀』那件事,因此心下重重懊惱,他這幾天怎麽接連犯錯個不停!
蘇提燈單腳蹦到了院子的桌邊,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於是心情更加好了,看着綠奴費事扒拉的扛着琴又提着燈籠走出來,蘇提燈眸光黯了一會兒,淡聲道,「燈籠放回去就好,外面風大,別刮滅了。」
他說這句話純粹是在放屁,他那燈籠別說刮滅了,不來個甚麽妖風一般是刮不滅的,他想放回燈籠去,僅僅是因為,他現在可以離那燈籠不需太近了。反正冥蠱都冬眠了,也不需要時時刻刻的壓制。
其實,只要是自己足夠清醒,身體足夠健康的情況下,一般跟那個燈籠離個幾百米的距離也不是難事,不然他行兇的時候時時刻刻得提着一把燈籠也太明目張膽了罷。
燈籠一方面是為了給自己省神,一方面是為了壓制冥蠱而做的。
其實蟲子和人啊,畜生啊,沒甚麽不同。
或者說這三者之間都沒甚麽不同,一般喂飽了,就不太想着要鬧事了。
可真是不好意思,他一身拴着三條人命呢,他的,月娘的,冥蠱的,所以說,胃口真不是一般的大。
蘇提燈無聲的勾起唇角來笑了笑,爾後靜默的待綠奴焚上香,剛準備奏,又想起了甚麽似的道,「原本沉瑟給薛黎陷的那個貓臉面具還在麽?你在他屋裏翻一翻。」
綠奴不太明白先生彈個琴怎麽突然又想到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了,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還是麻溜的去辦了。
蘇提燈接過面具之後還嘲諷了幾句沉瑟的品味,又覺得沉瑟做這一舉動着實有些耐人尋味,莫不是他出去那幾天就已經聽到了甚麽風聲?
不過還是蠻開心沉瑟早是能準備一些有的沒的的東西,必要時都能讓自己派上用場,蘇提燈欣欣然戴了那個貓臉的面具,爾後,心平氣和神清氣爽的奏響了第一個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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