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卷七 ,花枝碎骨(十六)

而正被蘇提燈拿捏在心裏反複掂量來、算計去的沉瑟,此刻只不過馬不停蹄的奔回了鬼市——當然是低調回的,甚至連十七也沒有告訴,直接摸到了蘇提燈的房間,爾後正大光明的躺上去調息休息去了。

蘇提燈那個潔癖斷然是不允許其他人來打掃他房間的。

這些年除了沉瑟,再沒有別人進來過。連阿炎他們回禀事情也都是在書房而已。

因此沉瑟壓根不怕會被人打擾到,也不擔心被人找到,就這麽明目張膽的暫時『消失了』于人世了。

*******

綠奴問了一句話後就開始很緊張的打量起先生的臉色了,試圖從那上面找到些『可以』或者『不行』的表情,可蘇提燈神色一直很淡然。

「你讓我把銀銀喚回來做甚麽?」蘇提燈一邊說着一邊從被窩裏伸出一只手來,綠奴瞧見了,便立馬放下手中食盒,先去倒了杯茶過來,蘇提燈接了,半撐在床邊喝茶,這時才瞧見了食盒,於是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不合我心意你便出去買吧,不必擔心。公孫大哥在這兒,我能出甚麽事。」

「先生……我……」

蘇提燈垂眼笑着去放茶杯,借了那茶水潤過的唇色便顯得帶了點人氣,他緩慢道,「瞧瞧,沉瑟和薛黎陷這兩個沒心沒肺的都扔下我跑了,還是你對我最好。實在放心不下你便去找個小厮叫公孫大哥來一趟,我跟他說讓他把廚房借給你一會兒,還不行麽?」

綠奴也終于笑起來了,嗯了一聲就麻溜的跑出去了。

可過了會兒也就綠奴一人回來了,說是前面來了客人,公孫大哥走不開,他就跟管家說的。

蘇提燈對公孫家來了甚麽客人并不上心,說實話他現在也有點力不從心,沒了冥蠱的輔助,他覺着以前好歹能撐得起的殘軀,現在油盡燈枯的勢頭卻越來越起了。

因此也只是溫言了幾句自己會乖的,保證不亂跑,反正廚房也不算遠,真有甚麽事我會大聲叫你的。

綠奴得了先生的保障之後再度愉快的出門去了,蘇提燈待得綠奴也從這屋子離開後,反而有些閑不住了。

不是他身子閑不住,是腦子。

如果不是有人在銀銀身上下了蠱的話,那麽會是甚麽其他情況呢?

蠱物和人并不一樣,控蠱人在人身上下了蠱——關于這一點,蘇提燈很有自信自己能發現。

但是如果是控蠱人在別人的蠱物上下了蠱——這個……蘇提燈不太敢肯定自己瞧不瞧得出來。因為蠱物本身就是被蠱化了的,如果下蠱之人還熟悉蠱物的習性,那麽确實是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不同來的。

敢在蠱化的蛇魄上再下蠱的,放眼南疆,應該找不出除了雲姨之外的其他人了。畢竟萬一被蛇魄反噬,那可真不是甚麽鬧着玩的事情,尤其是她一無冥蠱護身,二是要接受雙層的反噬。可是那蛇魄,當初卻真是雲姨給自己的啊……雖然當時就留了心眼,故意帶着蛇魄一起去辦一些重要事,後來又旁敲側擊她想得出點口風,瞧瞧她是否對自己一舉一動都清楚,可是後來……後來在來到中原剛起了冥蠱極度虛弱之時,卻不得不将銀銀日夜帶在自己身邊好防身。

那着實是個好東西不假……只不過,自己向來不喜歡用別人給的東西,當然,月娘給的除外,月娘給什麽他都喜歡。

思索半天才覺得一直有些昏沉,蘇提燈看了眼茶杯,索性掀了被子,僅靠一只腿着力,扶着周邊一切可扶的東西,叼着那茶杯往桌邊走去。

拉開座椅,下意識的翹起二郎腿,将右腿護在左腿之上,也顧不得甚麽形象,蘇提燈懶洋洋的給自己倒了杯茶,卻不急着喝,只那麽着了件單薄的裏衣和中衣,捧着杯子汲取一點暖意。

莫不是沉瑟聯系雲姨的?

也不對,沉瑟本就跟雲姨不熟……

揉了揉太陽穴,心思又往鬼市上面繞了繞,卻定格在了腦海裏突然浮出的一個殘影上——鴉敷。

是他麽?

将喝空了的茶杯在手中倒了幾轉,蘇提燈眼裏被燭火所映的光影明滅不停,爾後似是終于恍惚了許久,定了下來。

鴉敷是知道自己去詭域的人不假,可他不知道詭域在哪兒。要不然當初沉瑟也不至于将信蠟扔給……呃,莫非是烏椤聯系了他?所以他也知道了?

不對不對,還是不對。烏椤雖然傻,但不至于傻到這份上。

蘇提燈單手在自己臉上拍了幾下,爾後順勢換做個單手托腮的姿勢,另一只手拿着茶杯不停的去勾那燭火。

思緒也好似像桌前這燭火一般,被斷了又斷。

茶杯帶着涼風以極快的速度在火焰間轉來轉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練甚麽大法呢,實際上,僅僅是他煩了罷了。

厭倦了一直要不停算計的生活。

可是又放不下算計。

他不先把別人算計了,很有可能就被別人給算計了。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伫月樓內溫善的少年了。他的慈悲留在十六歲之前就夠了,足夠了。

蘇提燈将茶杯扔在桌上,閑閑的攏了手縮回椅子裏。

人是要長大的。

這麽多年,幾乎是日複一日的告誡自己,要放下,要放下。

放下過往種種,仇恨也好,怨念也罷,那些妄加于己身的苦難,就那麽過了吧。

便當做被狗咬了一口,走路時被樓上不小心掉下的花盆砸了一下,再不濟,太粗心下雨天走的太急沒看見枯井,掉裏頭去了。

蘇提燈垂了垂眼,他以前這麽安慰自己的。

他甚至不停的欺騙自己,說是——以往那些種種不愉快,都是為了将來他能和月娘在一起的。

他和月娘能在一起的。

那個女孩,是他天地裏唯一的光。

他跌跌撞撞的追着她不停的走,不停的跑。甚至想說,日後蹒跚步履,也希望能亦步亦趨。

可他……怎麽偏偏扼死了這束光呢。

這束光就滅在自己手裏。

現下,他把這束光微弱的星點亮好好存了,存寄于他的心腔裏,他的身體裏。

他知道這束光還會再亮起來了的。

可是月娘,縱使我能将你再毫發無損的喚醒,可那時候……我便必定不是我了。

那個時候,你還會想要陪着我麽?

其實,你現在也很不喜歡陪着我吧。我已經做了許多錯事了。

可是沒辦法,我只想讓你醒來,別人的命我顧不得了。更何況,是他們得罪我在先,你也該讓我還手罷?

蘇提燈悠悠的嘆了口氣。

這十年中原,他過的竟像是一場恍惚大夢。

貪心不可得,惡欲不可起。

可是,又如何不得,如何不起。

他已經決定了,他一定要把江湖四大家的醜陋面容全都扒下,把那上一輩的前輩們沒了結完的恩怨好好替他們做個了斷。那時候,他再把薛黎陷這個正淵盟推出來,讓正淵盟獨攬了這中原,大抵是要看了薛黎陷的面子,自己那時候也更容易收手,跟沉瑟他們一起,帶了月娘回南疆,之後——兩廂安好,再不相見。

沉瑟說得對,欠自己的是蘇家,是江湖四大家,獨獨不沾薛黎陷的事。

情愛這東西,真沾上了,是個人都要瘋癫。

蘇景慕何嘗不是,蘇瞳何嘗不是,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蘇提燈忽然嘻嘻的笑了起來——那好,就讓自己再善良一回。把原本該公諸于世,讓所有世人見見那群僞君子的面容全扒下來,之後,他放過薛黎陷,放過中原。月娘回來了,他就日後所有事都聽沉瑟安排的,好好的呆在南疆,不惹事不生非。

想了這半天,又覺腦子有些昏沉,蘇提燈無奈,再度起身,胡亂的抓過桌上那茶杯,又給自己傾了一杯茶,剛抿了一小口便突然頓住了,神色也有些呆滞,爾後忽然大傾了身子,嘔出一口血來。

按理說,以往自己吐出這麽一大口血來,指不定體內冥蠱要怎麽鬧騰——那意思大抵是在抗議,你又吐血了,你拿甚麽喂我,你不給我吃的,我就不聽話了。

可是如今冥蠱安眠,蘇提燈才後知後覺着,此劫逃的着實僥幸。不然沉瑟不在身邊,萬一冥蠱真從體內蹿出來了,一條黑灰沙白的粗壯蟲子像蛇一樣從自己左腿處鑽出,圍着自個兒的身子繞幾圈,頭上再頂一個黑金的角……大抵公孫家是能把自己就地處決了的。

本是玩樂一般的想想,蘇提燈他最擅長的就是苦中作樂了。只是心念剛思索至此,他才訝然到再也想不了任何其他念頭。

幾乎是愣怔到血漬發幹,他這才苦笑了一下。

原來……假象做久了,真是會被迷惑的,這比被蠱反噬還要令人難過。

就像是自己身上的幻毒,自己服下的『不歸』。

自己脫離了冥蠱的輔助……

原來……自己真正的身體已經差到如此地步了麽?

原來……早已不歸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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