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卷七 ,花枝碎骨(六)

昨夜的風席卷了一宿,便換得了今日的天光尤其晴朗。

薛黎陷早早醒了之後就再也沒睡得着,推開房門看着那能積到小腿肚子的厚雪時,嗷了一嗓子就奔出去就地打了個滾兒。

這一幕恰巧讓過來視察情況的十七瞧見了,一身紅衣同她那主子一樣冷面的姑娘手裏還拿着半塊糕點,叼在嘴裏半晌,掉地上去了。

過了會兒才醒悟過來怎麽回事,十七雙手互拂了下手上剩餘的渣滓,又默不作聲的從陣眼裏退回去,去別的蠱陣裏察看了。

薛黎陷在雪地裏呆坐了會兒,撓了撓頭,又撓了撓頭,然後也一臉嚴肅的起身去打水洗臉了。

對着水盆裏那一張英挺得不得了,極其有大俠風範一代宗師之表的面容盯了許久,薛黎陷不解的歪頭,水盆裏那人也歪頭。

又雙眉緊鎖的深刻思索了許久許久,薛黎陷嘆出一口氣來,自言自語道,「老薛,你要正經點啊。正經點。嗯。」

於是這才洗了臉,刷了牙,再度出了房門。

克制住自己再在雪地裏打滾的欲望,薛黎陷把歪念頭打到了蠱陣上。

嘛,雖然十七是蘇提燈那邊的人,但是能允許她各個蠱陣裏亂蹿悠……自己亂蹿悠,然後栽贓嫁禍……不不不,不是栽贓嫁禍,而是,嗯,陪着十七姑娘一起轉悠轉悠。

薛黎陷咳了一聲,然後往右邊走去了。

在陣眼那兒看了一會兒,并不是個甚麽太難的陣,於是更加肯定了蘇提燈大概不是設陣故意攔人的,只是讓大家都有個自由的空間罷了。

尋思了會兒,又尋思了會兒。

薛掌櫃還是忍不住手賤的去拆陣了。

一踏進這個小竹屋的院子裏,跟自己的那個沒甚麽不同,只不過并沒有人住。

薛黎陷又用內力來感受了一下,确定了沒人住,便從這個屋子繼續找陣眼。

通過這個陣眼到了下一處房屋,薛黎陷剛準備踏進去就頓住腳了。

胭脂香。

哪怕在這個花花草草一片,香氣四處沖鼻的空間裏,他還是準确無誤的捕捉到了那一二絲胭脂香。

眼瞄到一片紅色衣角過去,薛黎陷更加肯定內心的想法,受驚了一般就退出去了,且重新補好了陣眼。

原路返回時還一路心驚膽戰,還好自己武功夠高。

不過這裏,倒是個圓形圍起來的麽?

往左邊走,闖入這邊的竹樓就聞得了一兩絲檀香氣。

薛掌櫃在一片亮燦燦到反光的雪地裏也笑的燦爛,「沉兄?」

喊了兩三聲不見得人回應,薛黎陷摸了摸下巴,按理說,如果沉瑟真在,應該在自己進來的第一刻便知道自己到了,那麽,現在不回應自己,是不想見自己還是壓根不在?

薛黎陷其實現在也有點拿不準,若按照第一次交手來看,自己和沉瑟堪堪打個平手,他還有點小驕傲,畢竟沉瑟的經驗太老道,加上他那一身霸道的煞氣,他能接個平手就不錯了。

甚至他有那個自信,在他及至沉瑟的那個年齡,鐵定要比沉瑟厲害得許多。

可是後來……

他又莫名覺得沉瑟的功力高了不少。

這個人也是深不可測的。

可是……

薛黎陷撓了撓頭,他也做郎中很多年了,能瞧得出沉瑟身上應該是常年帶傷帶病的……

呸呸呸,薛黎陷連啐了好幾口,哪有把人往壞處想的,應該不會是那種回光返照一類的。畢竟蘇提燈也是個很厲害的醫師,還有,這裏可是傳說中的詭域……欸?!

莫非詭域裏有甚麽能吃了讓人內力暴漲的藥?

想到這兒,薛黎陷又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世間萬物皆有自然生長的規律,揠苗助長這東西,都是要遭報應的。

於是也便了了這個念頭,繼續興沖沖的拆陣眼。

他知道,這個陣眼若是拆開了,大抵就是蘇提燈和綠奴在的了吧。

那個妖孽貨也不知道活的怎樣了。若是看到他一身傷能好許多,他也能減少點愧疚,也能早點……離開這裏。

說不挂念那都是假的。

他怎麽會不想念他的濟善堂,他的正淵盟。

那也是一種無形的羁絆,一群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所建立起來遠勝于血緣的羁絆。

一腳剛興沖沖的踏入,薛黎陷就愣住了。

門扉輕啓,一身勝雪白衣踏出來的,竟然是沉瑟。

啊呀,搞錯了?難不成這裏才是沉瑟住的?那蘇提燈住哪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種種原因,搞得他現在一見到沉瑟,就下意識的想要探出他的功力底線到底在哪兒,於是薛黎陷第一反應不是上前去打招呼,也不急着蘇善人到底在哪住了,而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随着沉瑟的步伐調整自己的身姿。

七拐八拐就差扭成一條壁虎那樣趴一側牆壁上了,剛下了廊梯的沉瑟卻突然頓了步子,半扭回身,就那麽神情肅穆的望着那扇門。

薛黎陷早就知道沉瑟那雙眼睛深邃的不似中原人所有。

此刻叫他那麽嚴肅的神情一望,竟好似看到了千萬片風雪淩肅于此人眼瞳之內,有些過于……

過于……

薛黎陷愣住了,他找不到太貼切的詞來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他只是覺得,沉瑟的孤單和蘇提燈的冷清一樣,都是從骨子裏刻出來的。

融于血脈裏,深入脊髓中,割舍不掉。無論多麽的暖,多麽的熱鬧,他們的那些傷痕都已深深紮根了。

「薛黎陷,這世上總有你救不了的人。」

「小陷,這天下蒼生何其之多,你又能拯救多少呢?」

「薛大哥,你幹嘛想要拯救天下蒼生呢?」

因為……

因為甚麽呢?

薛黎陷也愣住了。

他一出生,就出生在正淵盟那個正氣凜然的地方。

他一出生,就注定了将來要從他老爹手裏接手正淵盟。

他知道,這條路上已經有無數仁人義士的鮮血鋪灑其上。

他還知道,他們也會如此,前仆後繼的在這條路上奉獻。

以前他是蒙頭走下去的,現在,他竟然開始得着丁點不一樣的感悟了。

他覺得,他心底漸漸有了一個答案。

「我只是喜歡看大家一起鬧一起笑一起開心的樣子。」

七歲的時候他曾這麽答過他的一幹正淵盟幹爹幹娘。

此時也是。

這個答案就這麽簡單。也會一直這麽簡單。

沉瑟幽幽一嘆收回了神思,準備繼續走,剛一扭回頭來就瞧見一團白花花的東西沖自己襲來。

「噗。」的一聲後,未來得及結結實的雪塊又簌簌下落。順着沉大公子那燙了銀線的雪白衣袍,再度歸回了雪地之中。

薛黎陷也吓傻了,因此第二個未成形的雪團就那麽尴尬的單手握着,還沒來得及團。

他是真沒想到……

沉瑟能叫他砸中了。雖然那一下并沒灌注多少內力。

咳,怎麽說呢,他就那麽随手一扔,他的重頭戲原本要在後面的。

但顯然沉瑟不是個會跟他打雪仗的人。

冷面暴脾氣的沉大公子微蹙了蹙眉頭,袖子一抖扇子落了手。

薛黎陷倒抽了一口冷氣,毀了,要來實打實的麽。

卻見沉瑟只是展開了扇面,掃了掃自己衣袍被打中的那塊位置,爾後揉了揉太陽穴,壓着嗓音道,「他還在睡覺,你随我來。」

薛黎陷扭頭看了看身後,欸呀,沒人……那麽是跟我說的?

沉瑟路過他的身旁時還一臉無奈的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看的薛黎陷心下一驚。

這個眼神……怎麽有點像自己看香精白術瘋跑他們幾個的眼神呢……這感覺,有點怪啊。

匆匆扔了手裏這堆散雪,薛黎陷随着沉瑟往回走了。

及至二人在沉瑟屋外石凳上坐穩妥了,薛黎陷才醒悟過來有點不得勁,怎麽,沉瑟剛才是從蘇提燈的房間裏出來的?

不過也是,蘇提燈現在元氣大傷,肯定特別需要人照顧……沉瑟搶去了綠奴的活?

薛掌櫃又尋思了片刻,突然受驚了一樣炸了下毛——毀了毀了,沉瑟今天心情肯定特別不好,你想想啊,他晚上照顧了蘇提燈一晚上,他那個人是會照顧人的麽,鐵定不是啊,一看就是世家子弟那樣被人照顧大的,所以可想而知啊,沉瑟應該昨晚都沒怎麽合過眼吧,一瞬間又想起自己當初夏夜給乾瑞換藥的時候,掐着時辰點的,還要看着汗濕透了沒,總之一晚上不用睡眼睜睜瞅着傷號就行了……蘇提燈那一身傷也是有過之無不及啊,鐵定能折騰死沉瑟啊,沉瑟跟他交情好肯定不會多說甚麽啊,於是一會鐵定要把怨氣發洩到自己頭上了。

現在還能坐以待斃麽,不能啊,自己傷也沒好全啊。

得趕緊跑路啊。

薛黎陷猛然站了起來,也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想要試探沉瑟功夫了。

是啊,他是想試探沉瑟功夫底線不假,但絕對不是在這人氣頭上的時候啊。

於是一抱拳,打算來句我還沒吃早飯,我吃完早飯來在拜會……話還未出口,就又尴尬的坐回去了。

因為沉瑟又發呆了。

沉瑟在發呆。

沉瑟竟然在自己面前發呆。

這群人接納自己也接納的太快了吧。

薛黎陷內心各種警鐘撥浪鼓一樣的敲來敲去,這群人一開始處處算計着自己,處處防備着自己,更別提沉瑟這樣的內力高手了,高手過招勝負就是剎那意念之間啊。

此刻沉瑟在自己面前發呆,就像是在戰場上将後背留給自己一樣。

卧槽!

這他媽都哪兒跟哪兒。

薛黎陷單手扶住了自己胸口,他原本還做了打持久戰的打算,他覺得,他能耗到蘇提燈和沉瑟全心全意相信自己大概要好久好久,可沒想到,對方經過枕骨一事之後,竟這麽快就接納自己。

想想還真有點小激動呢。

可小激動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啊——好像有甚麽更大的陰謀。

就是太信任我了,才反而讓我更不安啊。

薛黎陷也低頭陷入沉思的時候,突聽沉瑟開了口,「你傷還沒好?」

「啊……快了。外傷好全了,內傷還得等個半……天。」

他說不下去的原因是看到了沉瑟一臉鄙夷的神情。

我靠,你內傷好得快了不起啊,你也參與了枕骨那一戰外傷不多了不起啊,你武功高了不起啊?了不起啊?!啊?!!

當然,這種想法也是內心想想,薛黎陷面上還是打算做出一個欣賞的笑容。

誰知道他這邊扯了嘴角半天,還沒做成的時候,就聽見沉瑟淡定的來了一句,「挺快的,比我快,我果然是老了。」

卧槽!

那你一臉鄙夷的看着我做甚麽。

腦海裏突然又浮現早上十七姑娘看自己的神情,和沉瑟的面容一瞬間重合,神情還真是像得不得了。

果然有甚麽樣的甚麽就有那甚麽樣的那甚麽。

沉瑟剛想開口告誡薛黎陷一些話,就瞧見這二愣子突然自顧自笑了開去,左頰上的酒窩若隐若現的。

笑的那叫一個二百五。

沉瑟痛苦的單手扶了額側開頭去,他有點無法接受,不,他不是有點,他是完全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二愣子,是蘇提燈那個心思活絡得跟一只成了精的萬年老狐貍似的人的哥哥!

這怎麽可能?!

這……怎麽可以?!

其實蘇提燈同自己講明白這一番緣由之後……

沉瑟揉了揉眉心,他是今早從蘇提燈的房門走出來,被晴雪洗滌了下心情才覺得心底徹底亮堂了起來。

昨晚除開薛黎陷的血脈問題不談,他不信蘇提燈的那番言論,他不信。那個蠱術失傳了多久,多少本殘卷都拼不出完整的過程,蘇提燈又怎麽敢保證,陣起了,就一定救得活公孫月?

這麽多年來,沉瑟都不敢想象,萬一那麽多心血精力投入進去,那麽多無辜之人被牽扯進去……公孫月都仍舊醒不過來呢?!

難道他蘇提燈就沒想過?

他不信他沒想過。

可他卻自知,他自己救不了蘇提燈。

這個世上,唯一能救蘇提燈的,無論是從心理還是生理上,都只有薛黎陷了。

只有薛黎陷。

能把蘇提燈從那無底深淵拉上來,能把他從那阿鼻地獄拖上來的,向來不是他沉瑟,而是薛黎陷。

因為自己是同蘇提燈一樣黑暗的人。

一樣……無法自醫的人。

薛黎陷這個人,自愈能力太強了,強到有太多的餘溫可以散發出去。

可是,這個二愣子要是沒有一顆比蘇提燈還玲珑的心,豈不是幾個回合過去就被那瘋子一起拖入地獄裏頭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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