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離人離城

那一夜她從鳶峨神廟趕到缭都市井不過只花了一夜,但此番她重回神廟卻是足足花了三天三夜。

她失魂落魄地穿梭于一成不變的深林之中,沒有帶什麽幹糧沒有帶什麽衣物,但她似乎是一點都不感覺到餓或是累。

其中一天午後突來一場暴雨,她在雷電風雨肆虐之時躲進了一方山洞,抱膝孤獨沉坐一夜。那些時候,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真的真的只有她一個人了,如此的孤單和茫然。

日後的歲月,她要何去何從。

黃昏時分,日落帶走白日喧嚣與燥熱。耳際,溫煦清風拂過,帶來一絲沉定的涼意。

這個時候,有悠揚琴音自空林深處緩緩響起。

琴紫歌的腳步一頓,擡頭,目光穿過枝葉縫隙緩緩地落向了遠處從蒼翠山色中探頭而出的高樓廟宇。

原來前方便是神廟了。她斂了斂雙眸,忽覺有些恍惚。

琴音在黃昏響起,深蘊而曠遠,在按音與散音不紊不亂的交錯間,時而清靈如高山流水,時而飄飄渺如煙岚雲影,又時而寂寥蕭瑟如沉秋落葉。

撫琴人的心思意念已然融入了這方蒼茫山色,在這聚天地靈氣于身的古老鳶峨之中孤奏出這等自然之天籁。

絕頂的琴師撫的不是自己的琴而是自己的心。

受着琴聲影響,她覺得自己心境似乎變得愈加寬廣起來,與此同時卻也有更多的寂寥湧入身間。也不知是不是這琴音帶出了她近來深埋在心的疲憊和悲怆,還是說隐約間聽出了這撫琴人的心緒,她竟然清醒了不少。

走上九九石階,琴紫歌邁步進了神廟大門。

院中,清師父正擡手用沾了水的白布細細地擦拭着那尊天神雕像,見到她進來也不詫異,只用眼神往裏一望向她示意。

“祝英到訪已久。”

恩?什麽時候清師父和南祝英如此親近起來。

琴紫歌不由地擡眼,雖感到有些疑惑但還是淡淡一笑向清師父微微施禮便也穿過前院往裏走去。

她暗自扯了扯唇。在紫缭能撫出如此絕妙琴曲的,她聽過的只有她的授琴師父南空湛了,那時一曲幽遠而悲怆的《青空別曲》竟被空湛師父撫出像故事一般婉轉多彩的音色來,幽遠但不失闊達,悲怆卻終歸釋懷。

南祝英的琴色雖不及空湛師傅的超脫世外清冷入仙,但于她聽來也絕對是一曲天籁。

見久等的人終于現身,南祝英卻也沒有因此而停下了撥弦的手指。他望着琴紫歌微微一笑。

幾天不見,兩人似乎都經歷了一番人情變故般暗藏心事。

這一邊,琴紫歌默默倚坐在廊亭石階上靜聽琴曲;另一邊,南祝英眸色深深顧自安然撫琴。

一曲終盡。回指收袖間,南祝英的臉上卻多了一分落寞一分無奈。

“蜀黎呢?她怎麽沒有同你一起?”似乎是隐隐感覺到了什麽,琴紫歌微微蹙眉。

從南祝英口中出來的卻是極其平淡的三個字。

“她走了。”

琴紫歌的眸色頓然一沉,她揚眉。

“出了什麽事?是那場琴會?”

南祝英卻是苦笑着扯了扯嘴角。

“哪有什麽琴會,若是有琴會也早過了,缭宮裏哪會等到現在還在篩選琴師?”他把目光投向身前這一把玄古冰縷天琴,又緩緩道,“其實,我此番北上缭都只為以此琴作獻禮,向缭宮乞讨一份治病藥方罷了。”

“什麽?這是怎麽回事?難道蜀黎她——”琴紫歌訝然。

“她幼時被上古野獸棘今咬傷,中的毒至今未解。聽說缭宮裏有各國進獻的神藥仙草,我想借着紫缭帝後大婚之喜去試一試總是有希望的。”南祝英淡淡道。

琴紫歌蹙眉。

“蜀黎有疾?這可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她确有疾。小時候兩家大人攜我們外出昆嶺狩獵之時,我與蜀黎頑皮不慎迷路,為了救我她的背被野獸狠狠抓出了個大口,後來多虧大人們及時趕到才救下了我們。我也是後來,後來才知道那野獸名棘今是上古猛獸,它的爪有毒,”南祝英說到這裏,眸光微黯,“聽父親說他們蜀家甚至過海遠赴異國求醫都無果,蜀黎的病也一直拖着,南琴家也是因此心懷愧疚便與蜀家走得很近。蜀黎雖表面上看起來生龍活虎,但誰也不知道她體內的毒何時會發作。于是她自小便被蜀家人喂下各種上好藥材,我想或許也是因為那樣子,才将她體內的毒壓到了現在。但是我查過古時醫書,棘今的毒至今未有解救之法。”

南祝英說罷嘆了口氣。

“她近月來不知為何總是時不時暈眩,她雖嘴上不說但我又怎會看不出來。我想,缭宮如此之大,又雲集紫缭上等醫師,我本想借此請宮裏的醫師好好診一診蜀黎的病情,怎知她得知一切後連醫師都沒有見便先我一步出了缭宮去了——”

琴紫歌無奈地搖了搖頭接下他的話。

“蜀黎她逃了?”

南祝英點頭,然後蹙眉。

“我也不是故意瞞着她,就是知道每次提起她的病她都是這樣的反應。我是為了她好,她又無端地生什麽氣?求醫一事總不可以一直逃避下去。只要有一點希望,試一下總歸是好的啊。”

琴紫歌望向他。

“那你可知她去了哪裏?”

南祝英搖了搖頭。

“那你怎麽不去追?”琴紫歌問。

“等你啊。”

南祝英的嘴角忽的揚了揚,淡然一笑後,他緩緩地收起了玄古冰縷。

琴紫歌擡眼,眸光略顯驚詫,有些好笑又有些奇怪。

“等我做什麽?你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回來。”

南祝英笑着不回答她的話,卻是自顧自望了望這日漸暗落的天色,起身招呼她。

“走吧,晚膳時間也到了。”

後庭小院,三人融着昏沉山色在屋檐下圍坐一桌。

原本被沉重家事心事折騰得心力交瘁,她回到神廟的心情不會太好,但此番被南祝英的事一轉移了注意她反倒對自己的事寬慰了不少,只是舉碗提箸時琴紫歌還稍稍有些忐忑不安。

“清師父,南公子是什麽時候來的?”她緩緩開口。

清師父微微一笑。

“祝英他和我下了三天的棋了。”

原來如此。琴紫歌暗暗撇了撇嘴。她這清師父獨居神廟,除了打掃誦經外最大的喜好便是下棋,這些天好不容易來了個棋友,他自然是要大方收留了。

“歌兒,近來你真是受苦了,多吃點吧。”清師父哀哀地嘆了口氣便順手給她夾來一筷子菜。

“清師父——”琴紫歌微微動唇,但還是低下了頭欲言又止。

一旁的南祝英也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與清師父對望一眼,便向她淡淡道:“是啊,親歷家難,想必你也十分辛苦,就不要把什麽事都壓在心裏了。”

琴紫歌驚醒地擡眼。

“你——”

她望了望一臉沉定的清師父,最後又把目光投向了此刻平平淡淡夾起菜往口裏送的南祝英。

“算了,歌兒,祝英他都知道了,你也便不必再隐瞞了。”清空垂眸。

他想起三天前,那個一身青衫溫雅的男子抱着琴盒又回到了神廟,那時也不見他身邊的那個紅衣小女子,他開口就問能不能借宿,借了宿之後又問他紫歌的下落。清空答應過紫歌不洩露她的身份,但卻是這南祝英自己說了起來。也不知他怎麽知道的,但清空見這南祝英也不像有不軌念頭的人,便也在對弈時與他一起閑談了幾番。這麽一來,竟也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訴了南祝英。

南祝英笑笑。

“其實你同我們一路北上來,我就覺得你身份不一般,你也不肯向我們告知你自己的事,神廟小憩你還不告而別了。後來進了缭都,又去到紫缭山宮,你們琴府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我自然是聽到了不少消息。”

“歌兒,事已至此,人已遠去,再苦苦追尋也是一場空啊。”清師父靜靜地望着她。

不知為何,鼻子一酸,琴紫歌默默地放下碗筷低下了頭去。

清師父眸中有些不忍,便擡手撫上她微顫的肩,輕輕地拍了起來。

“算了,哭吧,哭出來或許會好些——”

終于,沉痛的悲傷在老者深邃的目光和低沉的話音中再難抑制,她微微阖眼然後靠着清空低聲痛哭了出來。

自告別風歌後,面前,能再有這樣一頓溫熱的飯真的是好不容易。三天不吃不喝,本該飽腹一場,卻不知怎的變成了聲嘶力竭的痛哭。即便是清師父煮的米飯再怎麽香甜,含淚而下時也不免帶上一分苦澀。

但是這樣大哭一場真的是讓她哭出了好多東西。

深夜竹亭,琴紫歌靜靜倚欄而坐。

男子清越而被故意揚長的聲音在身後緩緩響起。

“琴——歌。”

琴紫歌回頭,淡淡一笑。的确,她也不想再揭穿自己的身份了,況且他也都知道了。南祝英也是聰明人,往後,就這樣将錯就錯吧。

南祝英抱着玄古冰縷在她身邊靜靜地坐了下來。

“你可知我這玄古冰縷天琴原本是要獻給誰的?”

琴紫歌蹙眉。

“缭帝?不然——”她的眸中閃過一絲異樣之色。

南祝英笑着搖了搖頭。

“這琴本是獻給新任缭後的,新任缭後是琴相之女,據說撫琴也是相當出色。我原本想獻把好琴不失于一個好主意,但——”他頓了頓,嘆息了一聲,“也沒有想到這麽快,缭後人選便又更改了。”

南祝英的話又讓她不由地想起那些驚變來,不過她也只是微微斂眸,便回過了神來。

“你不是去了缭宮嗎?怎麽琴還在這裏?”

南祝英擡手摸了摸手中的琴,苦笑了笑。

“去是去了,但近來缭宮裏因為那西爍國隊的事真是好不清淨,本以為着帝後大婚的好時候,哪裏想到會有這麽多變故。缭帝也國事纏身,顧不得我這麽個小小的琴師。我想想也還是帶着琴出來了。”

琴紫歌低了低頭。

“那——那你可見到了新一任的缭後?”

南祝英望了她一眼又望了望玄古冰縷,他漆黑的眸光深沉而略帶些無奈的笑意。

“這把琴據說送到後宮裏頭又被新任缭後退了回來,那新缭後傳話來說她并不喜琴,看着那琴會讓她想起故人,多有感傷。也沒想到最後辛辛苦苦進到缭宮裏,竟落得一場空。”

說着,南祝英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來。

琴紫歌沉默了。青嫣她,她在那個清寒寂寥的山宮裏究竟過得怎麽樣?她應該是時常會在睡夢中驚醒,或者是在深夜獨自一人對着燭火默默流淚。是啊,那樣子帶着滿身的心傷與絕望進了後宮,青嫣她該是有多麽痛苦。為什麽世事要如此多變?

她還在默默感慨之間,身邊男子卻又将那玄古冰縷裝入了琴盒遞給了她。

“收下吧,這琴本來就是要送與你的。”南祝英低低笑道。

琴紫歌有些詫異地睜了睜眼,她猶豫了一下。

“這——不大好吧?此琴該有更好的佳音——”

南祝英卻是眉頭一皺。

“讓你收下你就收下。”

他說着便把琴望她手裏端了端。

“相遇一場也是緣分,這琴兜兜轉轉最後還是落到你的手上,我想想這大概就是天意吧。”

“玄古冰縷——我有何能耐能駕馭這如此名貴的上古天琴,你在同我開玩笑吧。”琴紫歌怔怔地搖了搖頭。

南祝英也不管了,就把琴往她手裏一放便站了起來,他挑眉。

“琴已脫手于你,你想怎樣便怎樣吧。我也不是白給你,這玄古冰縷能化作利器禦敵,三月之內,你彈不出無形寒箭,我再收回吧。”他頓了頓,“能撫這琴不在于技藝高低,而在于對這琴的投入感情多少,把你的真情由指注入琴弦想必你會聽到意想不到的琴音。”

南祝英這也算是激将法吧。琴紫歌有些無奈地望了他一眼,便将這玄古冰縷擺正到了腿上。算了,既然這樣,那就随了他暫且試一試吧,能遇到一把好琴或許也真的是命中注定吧。

想罷,她也起身想要回屋休憩了。

但身前南祝英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地側了側身,他沉頓了一會,似在猶豫些什麽。

“怎麽?”她挑眉。

“算了算了,好好休息去吧,明日我們再商讨遠行一事。”

語音落定,南祝英悵然一笑,便背對着她揮了揮衣袖揚長而去。

“遠行?”這是怎麽回事。琴紫歌怔怔地望着那道修長身影不由地疑惑了起來。

遠遠地,南祝英眸中笑意微黯。

還是不告訴她了。

其實那一日他出宮湊巧碰到紫缭年輕的少将軍楚南忌,便抱着琴同他一起出來了,也方便他向那少将軍打聽了一些缭爍間的形勢。期間,那楚南忌深邃而厲色的眸光冷冷掃過他手中的琴盒,他見此便也向他簡單說出了他此番帶着琴進缭宮的事。

哪知那少将軍聽完,竟向他淡然一笑,道:“我從前有一摯友也姓琴,也會撫琴,若此琴送到她手上,她一定是喜歡得不得了。”

那時那少将軍的表情竟沒有等帶着軍中厲色也沒有帶着刀劍冰冷,卻是一臉的平靜而溫和。

南祝英又怎想不到那少将軍的摯友正是那已故的先定缭後,只是他想想便也沒有再同他說了。

世事難料,有些事情錯過了真的就再難追回了。他一個旁人看的也只不過是個大概輪廓罷了。

也罷。他折騰個什麽。

南祝英微微搖頭苦笑了笑便向前推開了房門。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這麽久了才來更,我開小差去了,現在恢複更新。。。。。

下一章就會見到闊別已久的男主了,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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