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缭都大城一別三月,她劫後重生。快馬抵達缭都琴府時,她還是多了一份警惕。畢竟前些日子才舉辦過她的喪事,她這半夜突然出現定會引起全府喧嘩。
于是琴紫歌再三思忖還是決定不從大門入。
但所幸畢竟是從小生在這裏,她對府裏面護衛的夜巡規律和警戒漏洞都熟知在心。掐了一個好時間,又挑了一個荒僻的院子,她沒有多想便一躍進了琴府。
本想先悄悄去到琴風歌的院子裏,但是她一路小心翼翼過來卻覺得今夜的琴府隐隐有些不對勁。這個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幽深府邸今夜看起來異常地寧靜。照理說現在應該将近寅時了,的确是安靜的時候,但是此時這份安靜卻并不安寧。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頭頂的明月今夜特別圓,宛若一個巨大的玉盤高懸在漆黑的夜空之中,清冷而明亮的月光緩緩地流落了下來。她覺得心中倏地一冷,但沒有微寒夜風,也不知這冷是從何而來。
琴紫歌縮了縮身子,然後忐忑不安地又繼續沿幽徑暗暗深入。中途穿越內庭花園時她差一點與幾個丫環迎面相撞,還好她反應及時藏入了假山陰影之中,她聽着那幾個丫環在低聲嘟囔着什麽。
“公子真是不知是為何要把我們所有人都撤出老相的院子?還不讓我們把這事告訴夫人。”
另一個聲音戚戚道:“夫人已是連續着幾天未合眼,今天好不容易被公子說服去了別院小憩,哪知——哪知偏偏是今夜錯過了與老相的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琴紫歌心中猛地一驚。
那丫環又道:“我也想老相逝世這事肯定也瞞不久,到明日——到明日,诶——”
其中一個丫環似乎是嘤嘤啜泣了起來。
“你說這琴府是怎麽了,眼看着小姐将為國後老相将成國老,原本的喜事卻忽的一下子變成了喪事。”
另外幾個也紛紛哀戚着感慨:“不久前才剛辦完小姐的喪事,過不了幾日便是老相的喪事了。這缭都上下都在對我們琴府議論紛紛,如今這世道是怎麽了,讓這賢德的琴家人受如此多苦難!”
“現在最高興的要數那墨家人了!那墨老君一直和咱們老相鬥,現在好了,小姐死了,連老相也病逝了——這老天真是無眼啊。”
感覺到外面的腳步聲漸漸沉息了下去,她一個踉跄跪倒在了假山空蕩的縫隙之間。
其實後來那些丫環說什麽她已根本沒有聽到,聽得唯一清醒的是四個字——老相逝世。這些個字仿佛化成了幾把利刃狠狠地插到了她的心裏。一時間,心靜若死。
老相逝世——琴相,她的父親,那個一世清明的睿智老人竟然就這樣病逝了。三個月,她離家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竟然可以讓這在紫缭清風遠揚的琴府名家大起大落一番。如果,如果這是上蒼對他們琴家開的一個玩笑,那麽這已殘酷地不像是玩笑而像是一種極刑。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這不是真的。她怔怔地扶着石壁站了起來,雙肩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了起來,她磕磕碰碰地走出了假山。
皎潔而明亮的圓月倒映在了內庭花園漆黑而幽深的清安湖中遠望而去就像是一朵從深不可測的水中向上緩緩盛開在湖面的清幽玉蓮。沒有風,那盤蓮月平靜地仿佛幻影一般,但卻又真真切切地刺中了她的心。
琴紫歌忽的扯唇一笑。
月圓之夜,她只慢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便與那位清風老人——她的父親生死相隔。
她已經忘了是怎麽走到父親所居的小院中,她沒有走正門還是穿過側邊小竹林越牆而過。也許風歌真的撤走了所有人,這暮竹院中真的是安靜地厲害,看不到一個守衛丫環,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屋內微弱的燭燈透過紙窗明明晃晃地灑落一地幽光。
“父——父親——”她痛苦地低喃着,踉跄了幾步便嘩地推門而入。
裏屋內傳來男子悲怆難抑的沙啞聲。
“不是說讓你們都出去嗎?”
“哥——哥哥。”聽見這久違的聲音,她所有的悲恸蒼涼仿佛如洪水一般從胸間傾斜而出。心堤一下子崩塌。
閃爍燭燈映着那床簾後的男子身影一僵。下一刻,男子起身一把掀開了床簾,他漆黑的瞳孔驀地放大,原本哀戚的臉上突現幾分難以置信。他微微嚅動唇角,卻說不出一個字。
“哥——琴風歌!”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從她的眼角流了下來。再也顧不上什麽了,琴紫歌飛似的撲到了他的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紫——歌?真的是你嗎?”不知是長久沉浸在悲傷之中還是驚詫至極,琴風歌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恍惚。
琴紫歌嗚咽着捶起了他的肩。
“哥哥,是我,我沒有死。紫歌來晚了,父親——父親他怎麽會怎麽會——”
話音未落,她緊抱着的人便也忽的伸手緊緊環住了她,他抱得她那樣緊,緊到她再也伸不起手捶打他,緊到她連哭泣聲都埋進了他的胸膛,而他只那樣抱緊她,不說話也不放開,卻默默流起了淚。
兄妹倆都是一樣的固執。他自小不曾流過一滴淚,就連一月前那個他摯愛的女人入宮的那一天他心中都是異常平靜,但今夜,這一刻卻像是自己長久來強抑的心防很輕易便被自己最熟悉的人瓦解,他的痛苦、他的悲傷、他的無力挽回無可奈何都無處可藏。
紫歌,這個他此生最疼愛的妹妹就在他的懷中。她沒有死,她就這樣同他一起相擁而泣。琴風歌顫顫着阖上了雙眼。這上蒼真是會同他們開玩笑。
今夜是重逢亦是離別。這樣複雜的心緒真叫人五味雜陳。
等她守在琴穆的遺體旁沙啞着嗓子将雲陵祭典後發生的一系列事同琴風歌講完,外邊的天色似乎已差不多微微泛起白來。她當然是無法講清楚所有的事,即便是對最親近的風歌她也還是挑了其中的幾部分草草帶過。
令她有些詫異的是,期間風歌除了臉色有些明顯的改變外竟然沒有一次中途打斷過她,她就那樣十分順利地講到了最後,講到那個男子的不告而別,講到她後來一路随南祝英北上缭都。
“哥哥?”琴紫歌已經差不多講完,但見琴風歌越聽到後面臉色便變得越來越陰翳起來,她心下有些不安。
記憶中,風歌從沒有像今夜這般心思深沉得讓她難以捉摸,該是父親的病逝和自己的遭遇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沉默良久,琴風歌微微斂眸,卻道:“紫歌,從現在開始你聽我的,不要對外面的任何人暴露你的身份。不要再讓別人知道你還活着。”
琴紫歌訝然。風歌的反應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哥哥,為什麽?難道,難道我連父親的喪禮都無法參加了嗎?哥哥?”屋子裏很安靜,她的聲音微微打顫。
琴風歌這一次卻是從未有過的強硬。
“紫歌,這一次你不要問也不要管就聽我的,外邊發生的事遠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說罷他忽的俯身将她拉了起來。
“快要天亮了,你必須得藏起來。”
琴紫歌卻緊緊拉住床腳,跪靠在琴穆的床邊,低聲沙啞道:“不,哥哥,我要守在父親身邊,我——我已與父親錯過了最後一面,現在連他的最後一程你都不肯讓我送送他麽?”
那一刻她看到父親最後的遺容,不是他應有的安和與平靜,這個智者最後死時竟是帶着一絲哀楚一絲無奈一絲決然,不知是被逼到何種地步他這一病而去帶走的是塵世間太多複雜的心事,直到最後一刻都是抱憾而逝。她望着那張此刻死寂而蒼老的容顏,一下子跪倒在地失聲痛哭了起來。
不知是哭了多久,哭到聲音都沙啞了,哭到再也站立不起來,哭到任由風歌在一邊拉她也無動于衷。
她原本幹淨的臉上此時已落滿了斑駁的淚痕,秀眉微顫而眸光閃閃,她是如此固執又是如此悲痛,叫琴風歌看了也是十分心酸,今夜她也是哭得傷心。這是兩人第一次相擁而泣也會是最後一次。
他微微俯身,一用力便将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哥哥?”琴紫歌定定地望着他的雙眸,卻實在看不透風歌此刻深藏在眸底的心緒。
他斂眸深深望了她一眼,只道:“紫歌,既然你還能活着我便再也不能讓你受苦了。”
風歌把她帶進了他卧房的密室之中,他清楚她的性子,是從外面鎖了密室才走的。
她緊緊貼着密室中那頁镂空花牆,希望可以窺聽到外邊的一點聲音。但是根本沒有可能,風歌一走便再沒有回來過,除了他掐準飯點時會親自給她送來飯菜,但也只是擱在她身前那堵镂空花牆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叮囑她好好吃飯便又匆匆離開了。
她在密室中被鎖了三天。三天裏,她想了很多事情。
她知道風歌在外面一定是忙得焦頭爛額,一定是頂了太多無形的壓力。現在全府上下一定都是在準備着父親的喪事,一定會有許多與父親交好的宮中大臣前來吊唁,也一定會有許多不好聽的流言在缭都大城裏傳得沸沸揚揚。
風歌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憊的身子邁進了密室。
第一夜,他終于告訴她了那三月發生的事,也終于說出了他和青嫣之間的事。
她不在的三個月,她的喪禮過後。墨首攜一幫大臣上書懇請老帝君更改國後人選,無奈宣統與望舒幾番思慮又迫于外面越來越兇猛的謠言便只好改定墨羅獨女墨青嫣為新一任國後。
但是青嫣分明是與哥哥互相約定了終身的,她不知道墨首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那兩人之間的事。只是風歌告訴她,他從未與父親提起過,到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告訴父親時,卻迎來了缭宮裏的谕旨。
那時他心灰意冷,墨府上下戒備森嚴,他根本無法見到青嫣,終有一日他好不容易涉險進到墨府看到了她才得知她已為入宮一事煩擾得身形消瘦,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甚至還拿性命要挾過她父親墨羅。但墨羅豈是如此便可對付的人,他用玉鎖束住她的雙腳,帶走房內一切可以讓她自殘的東西,讓她喝下致人渾身無力的酥荷藥湯。
待琴風歌見到她時,她奄奄一息地跪倒在床欄邊,淩亂的發絲間那一雙死寂的眼眸望見了他修長的身影便緩緩地綻露出了幾分光彩,但很快便又黯淡了下去。
她冷笑,顧自喃語。
“風歌,風歌。”
琴風歌踉跄着向她走了幾步,他顫顫地跪倒在她的身前,伸出手将她抱在了懷裏。
“青嫣,是我,真的是我。我是風歌——是風歌。”
墨青嫣嘩一聲便痛哭了出來。她沙啞着嗓子喊他“風歌”,每一聲都叫他的心狠狠抽動。
“風歌,怎麽辦,父親——父親知道了我們的事,谕旨已經下來,如果——如果我不入宮他便會以此去要挾你們琴家,紫歌剛去,琴家正在風口浪尖,萬一萬一再出什麽事這——”
未待她說完,琴風歌便低低地打斷了她的話。
“坐好,我先給你上藥。”原來無意間,他早已細心地洞察她的一切。
語罷,他輕輕扶起了她坐在了床沿上。冷厲的眸光掃過她一身至腳踝淤青處便不由地黯了黯。
然後他蹲下身,掏出随身帶的傷藥便小心擡起她的腳為她細細擦拭起傷口。他緊緊蹙着眉,神情冷峻得讓她不敢開口。他的動作很輕很慢生怕會弄疼了她。
“青嫣——”他的聲音平靜地厲害,眼光中沉寂若死。
上好藥,他松開了手,定定望着她道:“青嫣,你入宮去吧。”
青嫣,你入宮去吧。
“什——什麽?”
墨青嫣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指尖冷不防掐進了被褥。
琴風歌卻忽然站了起來,他離她三步之遠,只三步卻仿佛同她隔了萬千的山水般遙遠。他知道他這麽一放手,便是永遠放手了。
在接下了谕旨後的幾天,他想了很多,他想到親妹妹的殒身,想到近日來父親身體的每況愈下,想到墨首趁機機會的步步緊逼,想到缭都上下對琴家的句句謠言,想到日後暗湧漸起的缭爍國勢,他想琴家只有他了,他要在這風頭浪尖扛起所有的擔子,他不能讓琴家就這麽垮下去。
于是他決然轉身,背對着她不知是何表情。
“青嫣,這世上有太多阻攔你我的東西。你我間本是一場孽緣,趁一切還來得及,現在我放手了,你也便放手吧。”
墨青嫣的臉倏地一白。
“風歌你——”
他沒有回頭,是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見着她便會心軟。他好不容易做出這樣的決定,當如此決絕的話從他口中出來,他所感到的痛楚遠比想象中要來得更兇猛。
閃閃燭燈明火照亮了他颀長的身影,他将臉隐沒在陰影之中。
“對不起,青嫣,是我——是我負了你。你若恨我,我也便無話可說。”
身後,那個落在燭燈光亮之中的女子忽然冷笑了起來。
“琴風歌,七年,我等了你七年。七年後,你給了我希望卻又給了我絕望。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果,風歌。”
他微微側頭,然後也笑了。
“青嫣,這個世上有很多人的相遇都是有界限的,你我注定會是這個距離,往前一步,往後一步,皆是萬丈深淵。”
“請——珍重。”
那個人走了,他踏着記憶中那片漫山遍野的珈蘭走了,他踏着她七年來對他的滿滿心意走了,他走的決然,走的堅執。他都不曾回頭。墨青嫣望着那道身影毫不猶豫地穿門而出,聽着庭院中刀劍相擊的铿然聲,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山間她向他表白。
“琴風歌,等我入了後宮,你就不用擔心我會來煩你了!”
苦笑蔓延至嘴角。原來她早就說過這樣的話了,那時她也是決然離去,她走得很忐忑,她忐忑若是風歌就真的讓她那樣走了該怎麽辦。她在等他,卻固執地不肯回頭。那是他第一次抛下一切顧忌追上她,從身後緊緊地懷抱住了她。
可如今卻輪到她望着他決然離去,再也感受不到身後人擁抱的體溫,再也不會有挽回一切的奔跑。
在玉鎖的拉扯間,她怔怔地跌落在床邊,腳腕處剛上完藥的傷口再一次緩緩地淌出了血來引得她一陣抽痛,但這點痛卻遠遠比不上她此刻的心痛。
風歌,你可知這一去帶走的不止我的七年,更是我餘下殘生所有的羁絆。
後來幾天後,琴風歌只遠遠聽說那個一直不願入宮的墨家獨女竟然不知為何乖順了起來,待墨家整頓好一切便随着那輛紫晶馬車一道入了缭宮接受帝後訓禮去了。他聽到這話的時候,是在自家琴府後庭中。
幾個丫環一邊走一邊對近日缭都發生的事竊竊私語,待他繞過她們向前時幾個丫環才知道是在公子面前多嘴了,便紛紛噤聲了下去。
他也知道缭都市井對他和青嫣之間的事有所傳言,甚至還有人設下賭局賭那墨家獨女究竟會不會入宮,不知最後是有多少人贏了多少人輸了。
他望着那片在微風中波光粼粼的清安湖,良久,忽的扯唇一笑。
這樣也好。
風歌院的密室。
面容清俊溫和的男子靠牆而坐,他雙眸深邃而暗藏微瀾,腳邊一盞微明的百葉蒲燈靜靜地燃燒着,為男子的身影籠上了一層奇異的光彩。身旁落在斑駁光影中的女子輕輕靠在男子的肩頭,安靜地聽他訴說着什麽。
這些話從風歌的嘴裏說出來十分簡單卻也帶着一股莫名的哀傷。琴紫歌知道,其實他說得越平靜,心下便越痛苦。
“後來那些流言越穿越厲害,父親便知道了我和青嫣的事,雖然那時青嫣已經入宮了,但是你知道父親的性子,他還是把我狠狠訓了一頓,這一氣他病得愈加厲害了。偏偏那時墨羅還故作好心地來探望他,無疑只為火上澆油。”
他沉頓片刻,聲音沙啞了下來。
“父親,父親多年染疾,那時有那麽多擔子壓到了琴家,他終于終于撐不下去了,到最後都是抱憾而終。”
“哥哥。”在這個時候,她惟有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這一夜,風歌留在了密室,同她一起相依而坐直到天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