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琰心中所想,錦繡當然不知,亦或者不在乎。在這世間,沒有人能逆得了她的決定,這一生一世,她只想與身旁并肩而行的男子厮守。
七惜作為男子,自然是看明白了劉琰望着錦繡時的一片深情。他在仔細回味劉琰的話,他說他留下紅袖,是因為她的容貌。什麽樣的容貌,能讓他嫉妒到不讓別人擁有?
七惜手裏提着油燈,兩人沉默着,一路順着不甚寬闊的甬道往外走。忽然聽見左邊的一間牢房裏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歌聲。
聲音輕柔婉轉,歌聲明亮動人,可歌詞卻是反反複複,只是兩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這反複的吟唱,低回婉轉,如訴如慕,像是低語,又像是在訴說什麽。在這寒冬的深夜,在這幽深的監牢裏,顯得十分悲涼
。這歌聲伴着窗外悠悠的月光,為這靜夜的監獄裏,增添了一絲說不出的魅力情調,顯得分外動人心魄。
七惜停住腳步,怔怔的聽了片刻,開口道:“唱歌的是那個紅袖?”。
錦繡點點頭,嘆道:“是啊,越人歌,這女子真可謂癡心一片。”
眉眼一轉,又道:“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看來這紅袖是想借這歌聲傳情?這也說明了此案她參與的部分,就只跟愛而不得有關。”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歌聲所在的牢房,七惜用手中的燈火點燃石壁上的油燈。燈光映亮了牢房內女子的容顏,在看清她容顏那一刻,兩人不禁微微吃驚。
被驚動的女子,轉過頭來看向來人,在兩盞燈光的照耀下,眉眼纖毫可見。
論容貌,那女子無疑是個極為出色的美人,縱不施脂粉,面容略有些憔悴,她的美貌也足以點亮幽暗的牢房。
她标準的瓜子臉上,一雙桃花眼顯得分外多情,精巧的五官,秀美的下颌,以及左眼下一顆胭脂留醉相思等閑的痣。一擡眼,一相望,竟與錦繡有五分相似。
錦繡神情未變,只是聲音有些幹澀,她問那女子:“你是紅袖?”
女子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似乎不想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七惜此刻終于明白劉琰為什麽要納紅袖為妾,卻又不碰她。因為他只是想私藏這容顏,心底的那個人,在他心中的位置,不可動搖。
七惜英俊的臉上,怒意隐約可見。他以為天恩殿裏,自己對劉琰的警告,足以讓他退卻。他也說過,他此去與他們相隔千裏,不會再打擾了。
現在才明白,他的退讓隐含了更加深沉的意思。他身在千裏之外的靈州,自是不會打擾她。可他終究會回到京都去。
七惜想到這裏,不禁微微一笑,劉琰,你以為你到了那個位置,就能為所欲為嗎?你想得到她,得先問過我手裏的劍。
紅袖感覺到了殺氣,修長的指節微微一動後,又平靜下去。七惜知道,那是來自高手本能的警覺。
錦繡心中卻是無端生出一種悲涼。
原來如此。劉琰對自己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兩人沒有再開口,默默走回廳堂。
李武仍舊兀自跪在地上顫抖,聽見動靜,擡眼與七惜一對視,吓得他驚叫一聲,更是抖如篩糠。
錦繡沒有看他,一言不發,徑自出門去了。
七惜在他身邊頓了頓,走過一張木椅時,在椅子把上一拍。砰地一聲,椅子在他身後碎了一地。李武便開始了鬼哭狼嚎起來。
他緊跟着走出去,在錦繡身邊站定,清寒的夜風吹盡了獄中的濁氣。
錦繡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轉頭凝視着七惜笑道:“阿七,你那樣對李武,很是聰明。”
七惜道:“那年他辱我,按大原律例也不過是免職流放千裏,對于他這種人,或許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作惡。現在他認出我來,我什麽都不用做,他此生就會日日夜夜擔驚受怕,永不解脫。”
錦繡笑了笑道:“這種惡人哪,平常作惡都費盡心思,實際通常膽子都小得很。今日見你後,他一定會天天琢磨咱們會用什麽惡毒法子報複于他,此後就是他自己罰着自己一生不安了。”
錦繡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劉琰雖入獄受刑,卻頗有遇挫不折,遇悲不傷之态,着實令人佩服。只是他右手拇指被割,是不是一身的功夫也都廢掉了?”
七惜笑了笑,不說話,轉眼看到街道上有一棵合抱的大樹。縱身而起,速度極快,如鷹隼沖天,但身姿卻漂亮利落之極。一眨眼間,就從樹上折下幾根樹枝,淡淡笑着對錦繡說道:“你看好了。”
兩只手共有六根樹枝,夾在雙手除拇指外四指的指縫中,舞動起來,如鬼如魅,招式變化極為繁複。
那修長的手指似有魔力一般,指間樹枝縱橫跳脫,攻守兼備,盡取十八般武器的精華:刺、砍、削、挑、旋、纏、圈、攔、拿、撲、點、撥,只叫人眼花缭亂。
最後竟在七惜周身形成一圈枝網,密不透風,間或有樹枝做暗器飛出,卻是防不勝防的迅疾詭異。
一套招式演練完畢,七惜扔開樹枝,聲音有些冷淡道:“劉琰當初在武當丹陽子門下,除了修習修身養性的雲隐笛之外,還修煉這一套羅天刀。羅天刀起源于百年前,一誕生後,便有天下第一刀之稱。江湖中極少人能夠從這套刀法下全身而退。我演給你看的雖不得其神髓,但形卻有九分相似。而劉琰已經練得極好,且這門刀法不需要拇指,所以你放心,他武功還在。”
寒夜中的錦繡,臉色有些蒼白:“這麽繁雜的功夫,虧他能練得下去,看得我頭暈,都想吐了。”
想到他說沒人能在這套刀法下全身而退,又頗為緊張,問道:“他若是用羅天刀對付你,你怎麽辦?”
七惜淡淡道:“這羅天刀的刀法雖變幻繁複,但劉琰的咽喉卻只有一個,手只得一雙,以簡破繁即可。”
這本是武學至理,但七惜輕描淡寫的說來,卻異常直白淺顯。天下最真實的道理,往往聽起來都是最簡單的。
比如肚子餓了要吃飯,比如你愛的人被別人看上你就會吃醋。
所以七惜靜默片刻,突然說道:“劉琰喜歡你,是不會放手的喜歡。”
錦繡閑閑的道:“他是喜歡我,可我只喜歡你。”
“可他是身份貴重的王爺。。”
“那又怎樣?”
“他還會是下一任君王。”七惜說這話,其實本身就沒把劉琰的皇族身份放在心上。他也知道錦繡不會在乎這些,他只是想聽她跟他說好聽的情話。
果真錦繡停下腳步,異常認真地對他說:“可他是王爺也好,是皇上也罷。可他不是七惜。”
說罷又笑嘻嘻的掐了一把七惜的臉,仰起頭輕輕咬在他的下颌,心滿意足的擁着狐裘轉身走了。
七惜勉強板着臉,眼睛裏卻滿是笑意。
第二天一早,七惜正夢見和錦繡手拉手在一處風景絕美的地方賞花,就聽見錦繡在他耳邊說話。她說“快些起來,聽說昨兒睿親王被灌醉失身了。”
七惜其實早就醒了,他在等錦繡。聽到她說話,立即起身洗漱。
兩人感到睿親王劉珩下榻的地方,正聽見院子裏吵吵鬧鬧哭哭啼啼的。進門一看,一個美人兒只着了中衣,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
劉珩指着她道:“本王心中只有申景仙一人,早就立誓此生只娶她一人。不管你是誰家女兒,都別存任何想跟着我走的意思。”
錦繡知道他一向懂得憐香惜玉,府上的侍妾也不少,此刻這般明言拒絕一個頗有姿色的女子。原因只有一個,這女子是太子派來的人。
錦繡看了一眼七惜,兩人眼神一對,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下一瞬七惜腰間的刀,飛射而出,幾乎是擦着那女子的發髻訂到門上的。
女子吓得驚慌失措。錦繡笑着走過去,在她耳邊輕輕呢喃道:“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本官和睿親王的傳聞。如果沒聽過這個,那可曾聽說大理寺的刑罰?”
她雖眉目含笑,但眼中帶着森冷的寒意,就像是眼前人侵犯了她的領土一般。
女子慌忙起身,又抖擻着身子跪下磕頭道:“小女子無意冒犯,請大人恕罪。”
劉珩本就是聰明人,知道他倆出手是在給自己解圍,于是立即喝到:“還不快滾!”
女子連滾帶爬地走了。
錦繡望着衣衫不整的劉珩笑道:“王爺昨夜周旋得好,怎麽這般舍得下本錢,把自己都給折進去了。”
劉珩正待說什麽,卻見錦繡已變了臉色,輕喝一聲道:“趕緊收拾了,我們驗屍去!”
劉珩只覺得這話大煞風景,轉過身,卻看到錦繡那張又秀氣又漂亮的臉,和滿臉的虎狼之色,怒氣被吓跑。
只敢弱聲抗拒道:“我不去!大清早的,且讓我多睡會兒吧,昨夜喝得頭痛……”
七惜不耐煩聽他唧唧歪歪,一把拔出門上的劍,铿的一聲,劍已入殼,冷着眼望了一下劉珩。
睿親王爺立刻陪笑着進屋,二話不說,飛快的洗漱了換了衣服跟着就走。
錦繡帶着大理寺的仵作和書吏,一行人去了城郊存放廉親王妃屍體的義莊。
這個案件唯一的善意,就是他們還念着廉親王妃身份貴重,雖是已死在獄中後,獄卒倒也不敢随便棄屍亂葬崗。
知府梁貴安吩咐買了口薄皮棺材,先寄放在義莊。
依照他呈報大理寺的卷宗上所言,廉親王妃死因是感染風寒,積病難返而亡。
錦繡憑着刑官的直覺,心存疑惑,故此行帶上了大理寺最富經驗的仵作許師傅。至于為什麽非要拉着劉珩一起去義莊驗屍,則是因為可能會剖開王妃屍體細查究竟,有睿親王爺親臨允許,大理寺方能交代。
到了義莊,開啓棺材。
守義莊的老人很是精明,知是廉親王妃是犯案在身,死于獄中的,想到日後恐怕有公差來驗屍,便用石灰、松香等物滿滿鋪在棺底,意在保存屍身的完整性。
恰好眼下又适逢寒冬臘月,故廉親王妃雖死了近一個月,也僅僅是顏面腫脹,眼球突出,渾身遍布一些黑綠的屍斑而已。
對于仵作來說,這整個屍身卻保持的十分完好。
當下找了一間小屋,仵作細細翻檢屍體,屍臭漸漸彌漫室內。
雖開着門通氣,劉珩喉頭還是忍不住格格有聲,又是作嘔又是打嗝。
錦繡雖是臉色蒼白,卻氣定神閑,見他不堪的形狀,蹙眉道:“你且到外面吐去,莫打擾了許師傅做活。”
看了一眼同樣面無表情的七惜,劉珩如蒙大赦,跑到屋外扶着一棵枯樹大吐一場,眼角卻滴下淚來。
廉親王妃雖然與他并無深交,她與老九新婚不久就來了靈州,只見過寥寥數次。在劉珩記憶中,王妃是一個端莊娴淑知書達禮的女子,原是禮部一主事之女。
猶記得自己那年來靈州時,她端上一壺茶,秀麗的臉上是恬淡雅致的微笑。
不想再見她就已是一具膨屍。
仵作許師傅對着屍身,先是詳細觀察了一陣子,又仔細摸索了屍身的頭頂,耳廓,後頸,下體等隐秘所在。
然後跟錦繡回禀道:“大人,僅從外觀,實在無法辨出王妃死因。”
沉吟片刻,又道:“只是屍體腹部,摸着有異物感,若只是死後腸道脹氣膨脹,卻不應如此堅硬,且屍體下身有細線縫合的痕跡,小的懷疑……”
錦繡自是明白他在說什麽,淡淡道:“許師傅你只管細驗,該剖便剖開,有事本官一力承擔。”
仵作答應了,取出刀剪等物,一層層剪開肚腹皮膚肌肉,随着“波”一聲輕響,屍體腹部積聚的屍氣散出,惡臭彌漫,直熏人眼。
仵作卻鎮定自若,挑撿出一些物事,放在一旁的白布上。劉珩不知何時,已悄然回來,立在錦繡身邊靜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