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鞍馬寺的少年

承安二年的二月,德子被封為中宮,平家上下喜不自勝,數日大擺宴席,歌舞升平。歡慶的人群裏,并沒有阿绫等人的身影,他們正在擔心自己的家人,昔日的小空,現在的晴子。晴子已經入宮兩個月,雖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阿绫舐犢情深,還是憂心忡忡,曾經想前往宮中探望,但被時子制止了。

“現在不比以往。”時子說:“除非你進宮只是面見法皇等,否則要見晴子,也得要跟人家打招呼的。而且這才多長時間,現在就去看女兒,不好。”她苦澀地笑笑,“我何嘗不思念德子但也要忍耐,你再等等,等跟我一起去,就好辦了。”

阿绫無奈離開,因為擔心女兒,她最近時常夜不能寐,憂思過重,為了轉移注意力,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生意上,人瘦了一圈,讓重盛等人很是擔心。

“你這樣憔悴,有什麽意義呢?讓宮裏的晴子聽說,白白讓她擔心。”賴盛也勸她,“你又不是只有一個女兒,你還有一雙兒女,小楓那麽小,你就不管她了?”他抱着小女娃說道。

阿绫勉強笑笑,伸手接過女兒,看着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嘆了口氣。

“出去轉轉,散散心也好。”賴盛說:“總比在這裏胡思亂想強。”

重盛也是這麽想,這天就囑咐海盛,帶她去熱鬧的地方轉轉。阿绫也知道他們的心意,便也打起精神,帶着小楓跟兒子到處走,卻還是沒什麽心情,勉強不得。

“娘,哪天帶着小楓去釣魚吧?”海盛拼命想讓氣氛活躍起來。

“釣魚?那還不如去廟裏參禪呢。”阿绫笑笑,卻突然想到一個地方,“小海,去鞍馬寺。”

牛若,不知道這孩子怎麽樣了那次見他長了個子,冬衣還夠穿嗎?也該添置新衣服了吧。

到了鞍馬寺,阿绫先見了住持,就向裏面走去,沒走幾步,就見一位翩翩少年郎跑來迎接。

“绫姨!”他笑着跑來,到了眼前卻一下子愣住了,眼中的喜悅被擔憂取代,“绫姨,您瘦多了。”

“好孩子,我沒事。”阿绫笑笑。

“绫姨您慢一些。”牛若,現在叫遮那王的少年扶住她,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小空……現在該叫晴子,她還好嗎?”

阿绫搖搖頭,“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她。”

遮那王沉默一下,擡起頭笑着說:“晴子是個聰明的姑娘,肯定不會有什麽事情的,绫姨您不必擔心。”

“但願吧。”阿绫拍拍他的手。

“绫姨,您一定要保重,晴子在宮裏會擔心您的,還有海盛,小楓,”他低下頭,“還有我。”

阿绫愣了一下,看着面前面色微紅的俊美少年,欣慰地笑笑,“好孩子,沒白疼你。”她摸摸他的頭,“這幾年我看着你長大,就像看着自己孩子一樣。”

“在牛若心裏,您也一直是我的母親。”他認真地說。

阿绫笑着搖搖頭,“常盤夫人才是你的母親,我只不過是替她照顧你。你剛才說的話要是讓她聽到,會吃醋的。”

“會嗎?”遮那王笑笑,“自從我進入鞍馬寺,我就幾乎沒有見過她。我差不多,都忘了她長什麽樣子了。”

阿绫笑容微斂,“她有她的難處,即使她很少來看你,也并不意味着她對你毫無牽挂。”

“難處?什麽難處?”他反問,“我,聽說了母親的一些事情。”他看着阿绫略帶驚愕的臉,“我的父親,叫做源義朝,對嗎?他是被清盛入道所殺,是嗎?”

“你這些,是從哪裏知道的?”阿绫臉色有些發白,握着他的手,不安地看看四周,“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父親在我剛出生沒多久就命喪黃泉,我的母親卻委身于仇人,我知道就夠了。”他笑了一下,卻讓阿绫心中一寒。

“不夠,完全不夠。”阿绫盯着他,“牛若,平治之亂發生的時候,你還身在襁褓,什麽都不知道;但我,你面前這個女人,卻是完完全全經歷了那場戰亂,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遮那王看着她,雖然不說話,但眼神卻表明了,他很想知道。

“在我說以下的話之前,我需要告訴你,你面前這個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平家的女人,我逝去的丈夫,是清盛入道的次子,當年他也曾與你父兄交戰過。現在,我想問,我說的話,你信不信?”

少年看着阿绫,鄭重點點頭,“绫姨說的,我信。”

“那好。你是不是以為,清盛入道一直都有如今這麽大的權勢?平家一直都像如今這般顯赫?其實當年,平家,包括你們源家,都只不過是被貴族操縱的獵犬,平治之亂并不是平源之戰,而是你們背後那些家夥的權勢之争。當年你父親背後的藤原信賴,恨極了清盛入道背後的信西大人,利用你父親手中的武士力量,發動政變,囚禁當時的天皇與上皇,殺死了信西入道,也殺死了很多貴族公卿。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你父親雖只是聽命行事,但也是謀逆大罪。這些,”她看着一臉震驚的少年,淡淡一笑,“那個人,沒告訴你吧。順便告訴你,信西入道,算是我的義父。”

“我的父親,是反賊嗎?”他連連搖頭,“不可能的,绫姨你騙我!”

“剛才還說信我的話,現在就不信了嗎?”阿绫嘆口氣,“不過也可以理解,為人子女都願相信自己的父輩是個英雄好漢,那個人也是這麽告訴你的吧。其實,你父親,左馬頭并不是個壞人,他有野心,也有能力,可惜,他沒跟對主人,如果你真要怨恨,應該去怨恨那個把你父兄帶到絕路的人,而不是平家。而且,殺死你父親的,并不是清盛入道,而是你父親的部下叛變,取了他的性命。雖然這也和清盛大人當年的追繳令有關,但這并不是他能操控的,當年他連參議都不是,即使他想放你們一馬,後面還有公家,有攝政,有天皇,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尤其是當時的天皇,為了逃出你父兄的掌控,不惜扮作女人,這等屈辱,你覺得他能忘記嗎?”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遮那王面色慘白,喃喃自語,他頹然癱倒在地上,“我的父親,怎會如此不堪……”

“你這孩子,又到另一個極端了。”阿绫無奈搖頭,坐在他身邊,撫摸着他的脊背,“你的父親,不是個壞人,他只是跟錯了人而已;你的母親,你更沒有資格責備她,她是為了保護你們,保護源家的血脈才委身于他人,承受了太多罵名,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身為她的兒子,你應該驕傲才是。”

“绫姨……”少年看着她,眼神迷茫而悲傷,“是我錯了嗎?我聽說的都是謊言嗎?這麽長時間,我都恨錯了人嗎?”

“牛若,”阿绫憐惜地看着他,“你沒有什麽錯,那時候你連話都不會說,還是個小娃娃,知道什麽呢?而有人告訴你這些事,自然是只告訴希望你知道的事情,包括我。”她笑笑,“但是,在我看來,你确實恨錯了人。戰場上刀槍無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點慈悲,而且,憑心而論,清盛入道已經很仁慈了,至少他沒有殺你們。你和兩個親哥哥,被送到寺廟;嫡母的兩個兒子,也只是被流放而不是死刑。換做你父親,他可不一定會這麽做。”見少年懷疑的眼神,她笑笑,“不信嗎?平治之亂的四年前,你的父親殺死了你的祖父,當然他也是被逼無奈;但比這更早的時候,為了争權奪利,你父親指示你大哥,殺死了你的叔叔。平治之亂的時候,我是你異母姐姐的老師,平時大家也都相處愉快,可就是那一天我知道了你們要起兵的事情,你父親就把我扣下,當時我的腹中,已經有了海盛,過不了幾天就要臨盆,那有多危險你知道嗎?而你的父親卻把我當作人質。你的兄長也不是省油的燈,你的大哥被稱作惡源太,曾經對我實施過暴力,還妄圖玷污我;你嫡母的長子賴朝,也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看着少年慘白的面容,她幽幽說道:“對比之下,你還覺得平家是惡人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低聲說着,頭埋在臂彎裏,不願意出來。

“牛若,你是個好孩子,你的母親把你送進寺廟,是為了讓你不要牽扯這些恩恩怨怨裏面。當年的事情,沒有人分得清對錯。”她嘆口氣。

“绫姨,”他擡起頭,看着她,眼裏帶着幾分希冀,“我,能枕在你腿上嗎?”

“哎?”阿绫愣了一下,不由笑了,“你這孩子,怎麽突然撒起嬌來?”

“用我回避嗎?”一直默不作聲的海盛說道,好笑地看着遮那王。

“不必。”少年臉紅了一下。

“真是。來吧。”阿绫拍拍自己的腿。少年羞赧地躺了下去,蹭了兩下。

“好舒服。”他小聲地說。

“傻孩子。”阿绫寵溺地看着他,将他抱在懷裏,哼唱着歌謠。

“绫姨。”

“嗯?”

“那次住持師傅說,讓我正式剃度,出家為僧。”

“是嗎?”

“可是我不想出家。”

“嗯,也對。”阿绫輕輕拍着他,“我們牛若這麽俊俏,幹什麽要剃一個大光頭?”她笑着說:“我們不出家,就這麽平安長大,你看海盛都已經行了成人禮,等再過一兩年,绫姨也給你辦成人禮,那時候你的母親還有義父都來,好不好?”

少年躺在阿绫膝上,不知不覺濕了眼眶,“绫姨。”

“嗯?”

“你為什麽不是我的母親呢?”少年閉上眼睛,咬咬嘴唇,“你要是我的母親,那該多好?”

阿绫的手頓了一下,“傻孩子,”她苦澀地笑笑,“我要真是你的母親,說不定,我會做跟常盤夫人一樣的事呢。”

“您不會的,不會的……”他低語着,不久,便沉沉進入夢鄉。阿绫笑笑,想給他取一個枕頭,低頭卻看到一本書從少年的袖口掉落,她拾起一看,陡然心驚,上面寫了四個漢字:孫子兵法。

阿绫看着熟睡中的少年,将書輕輕放回他的袖子中,眼中帶了幾分憂慮。

果真,是有宿命的嗎?

就在阿绫在鞍馬寺感嘆宿命的時候,她的女兒晴子,一身濕淋淋的跪在後白河和建春門院面前,表情漠然又透着幾分倔強,偶爾看身旁同樣一身水,哭哭啼啼的婦人一眼,嘴角一撇,眼神帶着一絲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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