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的住處來了不速之客,這種事情肯定第一時間會報告給法皇和當今國母。聽到不速之客是個帶着女嬰的小姑娘,後白河夫婦一起将目光投向阿绫,阿绫只覺得身上一冷,心底一嘆:到底還是晚了一步,算了,只要不出什麽亂子就好。
幾人一起向高倉帝的寝宮走去,其間後白河突然問道:“你的女兒,快要舉行裳着禮了吧。”
阿绫眉心一跳,“是。”
“嗯。”後白河點點頭,不再說話。滋子看看丈夫,低頭不語。
幾人來到高倉帝的住處,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着翠綠色單衣的小姑娘,一手把住樹幹,一手努力伸向挂在樹枝上的穗子;站在樹下的高倉帝憲仁抱着一個胖娃娃,擔心地看向樹上的姑娘。
小海見狀,忙說:“母親,我去幫幫小空。”
“不必,”阿绫看着樹上的女兒,雲淡風輕地說:“這樹不高,不打緊,就算真受傷了,也讓她學個乖。”
後白河夫婦聞言,不由看了阿绫一眼。既然人家親娘都不急,那他們就更不急了。
這廂邊憲仁卻很急,不是為了穗子,而是為了小空,見她在樹上如履薄冰,他心快跳出來了,“你快下來吧,太危險了!那個穗子我不要了!”
“現在你說不要了,早幹什麽去了?晚了!”小空沒好氣地說:“我快要抓到它了,你別在一旁說喪氣話。抱好我妹妹一邊呆着去,別在這礙事!”
在後面看戲的後白河等人瞪大了眼睛,阿绫一捂額頭:完了,我怎麽忘了這丫頭的火爆脾氣?
但是憲仁卻沒有生氣,反而聽話地抱着女嬰在一旁等着。後白河眼睛眯了一下,沒有說話。
只見小姑娘咬緊牙關,小腳丫勾上樹幹,一手攀着樹枝,身子幾乎懸空,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想要觸及紅色的穗子,下面的人也是屏住呼吸,生怕打擾到她。眼看着她抓住了穗子,卻聽到“咔嚓”一聲,原本就不是很粗的樹枝不堪重負,從當中折斷,憲仁驚呼出聲,後面衆人也倒吸一口冷氣,幸好小姑娘身手敏捷,一回身抱住了樹幹,雖然身上多了幾處擦傷,但也比摔下來好,衆人長出一口氣,阿绫不動如山,卻也是心有餘悸。
“小海,幫幫妹妹。”阿绫說道。
“是!”小海早就等不及了,聽母親這麽一說,連忙就要過去,卻看見那小丫頭抱着樹幹,“嗖嗖嗖”如猴子一般靈巧地爬了下來,他才走了幾步,人家就已經下來了,不由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阿绫長嘆,這丫頭,今天是真的玩大了。
下了樹的小空把穗子一遞,“您看看,有沒有壞”
“這個不打緊,你受傷了。”憲仁愧疚地說:“都是因為朕。”
“如果不是這丫頭随便亂拽東西,也不會引出這麽多事,您無需自責。”她從憲仁手裏接過妹妹,戳戳她的胖臉,“都怨你,姐姐都受傷了,你還笑。小沒良心的。”
“嘻嘻嘻。”小姑娘笑得很得意,至于姐姐在生氣,跟我有什麽關系?
後白河看了一會兒,彎彎唇角,走了過去,憲仁和小空見到,連忙行禮。期間小空偷偷看了一眼母親,嗚嗚,母親的臉色好難看,又要挨罰了。
“你這個小丫頭,身手還蠻厲害嘛。”後白河好笑地看着小空,“一看就是淘氣的。”
小空裝作很害怕的樣子,拉拉母親的衣角,糯糯地說:“母親,疼。”
阿绫翻個白眼,“現在知道疼了,剛才不是很厲害嗎?”
小空低下頭,阿绫嘆口氣,用手帕将女兒手上的傷口包起來。憲仁站在一旁,怕小空受罰,連忙說:“绫夫人,都是朕的錯,令千金是為了幫朕拿東西才受傷的……”
滋子眼中閃過一絲流光,笑而不語。
“陛下不必為小女隐瞞,這丫頭的性子,妾身再清楚不過。”阿绫微微一笑,“還要多謝陛下照顧妾身兩個女兒。”
憲仁連連擺手,說也沒有照顧什麽。
“好了,既然都沒什麽事,也是皆大歡喜。”後白河看着小空,目光意味深長,“一轉眼,你已經是大姑娘了。”
阿绫心中一凜,“法皇大人,建春門院夫人,陛下,今日多有打擾,妾身就先告辭了。”
後白河似笑非笑,“哦,要走嗎?今日朕也看到了有意思的事情,多虧你了。”
阿绫深吸一口氣,“妾身告退。”
後白河笑笑,“別忘了你那一頭羊。”
“這個,忘不了。”阿绫笑笑。
“什麽羊?”小空狐疑地看着哥哥,聽完原委,不禁說了一句:“一頭怎麽夠啊,家裏那麽多人,根本吃不了多少肉啊!”
後白河等人怔住了,阿绫強忍着沒暈過去,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閉嘴!”
“哈哈哈!”後白河放聲大笑,“好好好,看在你這小丫頭的面子上,再給你一頭。這回可夠吃了吧。”滋子用扇子遮住臉,肩膀不停顫抖,憲仁咳嗽不止,滿面通紅。
小空臉一紅,也知道自己剛才莽撞了,躲在母親背後,小心地看着後白河說:“多謝法皇大人,小空會把最大的兩塊肉給您。”
“呵呵。”後白河笑笑,摸摸小姑娘的頭,“那朕可等着。”
阿绫到底帶了兩只羊回去,而且還是一公一母,用後白河的話說:黃泉路上好作伴。她只能苦笑。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阿绫非常幹淨利落地把小空趕去抄書,而且要抄二十遍。小空本來很想反抗一下,結果在母親陰森森的一句“羊肉沒你的份”中失去了所有勇氣,可憐巴巴地去抄書。
命下人把羊拴好,阿绫帶好準備好的補品,帶着小海和小楓回平家。她本來打算直接将這些東西交給經子,但畢竟關系尴尬,說的陰暗一點,瓜田李下之嫌,能避就避,遂想把東西交給重盛,由他轉交,也許經子夫人會更放心。就在去找平重盛的路上,她看到一個不太想見,但又必須要去會一會的人,平時忠。
憑心而論,平時忠是一個非常有才幹的人,憑他暗地裏做的那些事,如果僅僅是憑裙帶關系,他早就被平清盛掃地出門了,但事實上平清盛很器重他,足見他對平家的重要性。他的性格很難以一句話兩句話來形容,在他擔任管理京城治安的別當的時候,因為手段嚴厲,不分貴族平民,文官武官,被稱為“惡別當”,因此九條兼實曾評價他,是一個狂妄至極的家夥;但是他在朝廷中的人脈卻很廣,幾乎哪裏都有他認識的人,而且人緣貌似也還不錯,這與他“惡別當”的稱呼實在相差甚遠。而且眼光獨到,每次有政治風波的時候,他幾乎都能做出正确的選擇,即使一時失勢,也能很快翻身。在阿绫看來,這是一個相當聰明,理智,冷靜到可怕的家夥,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但是,阿绫心底冷笑,如果敢傷害自己重視的人,她倒不介意讓時忠大人見識一下,什麽叫最毒婦人心。她整理一下衣裙,走上前,盈盈一拜,叫了一聲“舅父”。
平時忠正在思考如何讓德子能盡快入內,被這一聲“舅父”吓了一跳,見到來人,心底不禁打了一個結,面上卻還是笑笑,“原來是绫子夫人,聽說你進宮觐見法皇了。”
“是的,剛回來。”阿绫溫順地說,“舅父大人這是剛結束朝政?”
“嗯。”平時忠心裏疑惑,不動聲色。
“那,绫子可不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她咬咬嘴唇,狀似為難,“我這邊有一個棘手的事,怕是需要您的關照呢。”
“什麽事需要找我?你找姐夫或重盛不就可以了?”平時忠皺皺眉。
“父親大人遠在福原,沒必要驚動他,而且有些事情,重盛大人畢竟年輕,壓不住場面,還得需要您的扶持才是。”她抱歉地笑笑,眼神中帶了幾分懇求。
平時忠盯着她打量許久,确實沒看出什麽端倪,便道:“什麽事,但說無妨。”
“這個,可否借一步說話?這裏人來人往,不太方便……”阿绫小聲地說,臉紅的快要滴出血了。
小海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表面不動聲色,心裏面卻快要笑抽筋了。每當母親這種樣子跟人說話,對方通常都會很慘,舅公,祝您好運。
時忠倒是沒覺得有什麽異常,看她這個樣子,貌似是真的有什麽不能啓齒的事,也就放下戒備,“那,到那邊?”
“嗯,煩請舅父帶路。”阿绫溫順地點點頭,看了兒子一眼,小海會意,“母親,我跟豆葉姐姐在這裏等您。”
“乖。”
阿绫跟着時忠去那邊的角落,路上與他寒暄,等到了地方,時忠說道:“有什麽事說吧。”
“其實,是這麽回事……”阿绫越說聲音越小,時忠皺皺眉,湊近想要聽清楚,卻見到阿绫嘴邊一絲詭異的笑容,暗叫不好,但為時已晚。說時遲那時快,阿绫突然伸出手,一下扼住他的喉嚨,将他摁在牆上,另一只手飛快探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入他耳邊的牆壁。饒是再厲害的武将,遇此突襲也會措手不及,平時忠只覺得眼前一花,由于後腦和牆壁撞擊,不覺暈頭轉向,耳邊一陣刺痛,喉嚨裏只能發出“赫赫”的聲音。他剛要反抗,就看到對面女子朱唇輕啓:
“舅父大人,如果你敢動一下,我這把刀子可是會刺到你耳朵裏的。”她笑吟吟,說出的話卻讓他不寒而栗。
“我來找您就說幾句話,說完我就走。”阿绫看着對方瞪着自己,笑靥如花,“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也知道你曾經做過什麽。基盛已經死了,我就算再怨你也沒用了,但是,如果你敢傷害他所重視的人,”笑容一斂,眼底寒光一現,“我可不管二位尼夫人的顏面,老娘會一刀刀砍了你,把你扔到海裏喂鯊魚!”她突然湊上前,靠近時忠耳邊,聲音輕柔,對他而言卻像是毒蛇的芯子,“不怕告訴你,這種事我幹過,而且,不止一次。”說完,她拔出匕首,同時放開了他的脖子,看着他在下面大口喘氣,目光冰冷。
“你!你!”時忠驚魂未定,指着她,卻半天說不了一句話。
“舅父大人的臉色很不好呢,是身體不舒服嗎?”阿绫又恢複笑盈盈的樣子,體貼地拿出手帕,輕輕擦拭時忠頭上的汗,柔聲說道:“天氣炎熱,舅父大人一心忙于公務,也要注意身體呢。”說完,盈盈一拜,款款而去。
時忠拼命地咳着,看着女子離去的背影,竟是冷汗淋淋,他相信,剛才她說的話,都是事實;他更相信,她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