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瑟仰面看着回廊上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一直燃着的盞盞燈籠,心思仍舊跟打了死結一樣,明明覺得好像甚麽東西要呼之欲出了,可他就是想不通徹。
他壓根沒理由突然消失啊!
不可能是被甚麽人給擄走了,鬼市的防備不至于這麽弱,能放薛黎陷進來那是因為他混了個臉熟,要不然也不可能闖到正廳這來。既然是在鬼市這裏消失的……能消失到哪兒去呢?通向伫月樓的密道又是在阿炎那裏會被發現的,都沒死角,不應該啊。
正當沉瑟思前想後到底是哪裏不對時,突然醒悟到了一件事。
蘇提燈是見着自己之後才失蹤的,他不可能對自己這麽不負責,說甚麽要煎藥卻人沒了……還是,他當時只是為了盡快離開自己存在的地方?
那這麽想,倒是自己招惹着他了?
自己又怎麽招他了……
這也不怪沉瑟,他那時候一是燒的迷迷糊糊的,說了甚麽話大多都是詞不達意的。又在內心順了好幾遍他倆的對話,沉瑟突然起身,把這共五層樓的每一處房間挨個推開扒拉。
說白了,這五層樓其實只有一個房間是常住人的——月娘那間房,其他房間都沒人住。但是,有的房間可能有蟲子住。
或者有些擱置些藥材,再就是雜物甚麽的。
體內因為中了烈日雪那一劍餘下的毒雖然被蠱蟲吸附的差不多沒了,但是沉瑟沒來得及調息,此刻渾身也正難受着,扶着第四層階梯猛喘了好幾口氣,壓下喉間那一口血,忽然聽得不遠處房門輕啓輕合之聲。
默不作聲的擡頭看去,只見蘇提燈神色也倦怠的很,但是人是無恙的。
蘇提燈剛剛阖上門去,還未至轉過身抖一抖身上的雜草,就覺背後乍起了一陣小風,可問題是這風貌似又有點熱度還帶着點檀香味道。
「沉……」
沉瑟二話沒說就一下子再度把蘇提燈給推進去了。
這一下踉跄的很,蘇提燈左腿本就使不上氣力,此刻再度摔進屋子裏就結結實實跪地上去了。
沉瑟壓着滿腔怒火也擡腳跟着進來了,把門關上了還落了鎖,這才借着月色打量起這間廢棄的房屋,看來連個養蠱蟲的房間都算不上,頂多就一放木柴的破廢棄屋。
蘇提燈說實話現在也挺不想看到沉瑟的,看到沉瑟他就難受,此刻也不放聲,想聽聽看沉瑟怎麽解釋剛才那麽沒來由的粗魯。
「窩在這兒哭一下午?你有沒有點出息?」
「沒有,我是太累了,在這兒睡過去了。」
沉瑟冷笑了一聲,一手掐住蘇提燈的肩,一手卡在他下巴上,也不管他起不起得來身,跟不跟得上,就直接把人拖窗邊了,又一拳直接把窗框給砸碎了,沉瑟壓着怒火道,「那你這臉上的淚痕是畫出來的?嗯?」
「你有病吧沉瑟。」蘇提燈反手想推開他,畢竟他現在被他這麽卡在窗臺邊真難受,可身體上的難受真比不過心理上的難受,他剛才就是越想越難過……那間有沉瑟的屋子他不想回,月娘他也沒甚麽臉去見,又不想去書房處理事務滿腹算計,就那麽拖着殘軀漫無目的的四處走,後來實在走不動了,就随手進了間屋子坐着休息,是,是哭了會兒不假,後來累了就直接睡了,這才醒,他就怕綠奴找不到他擔心,於是打算出去了。沒想到剛壓下滿心難過這個人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了。簡直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有多難堪多恥辱多麽惡心人一樣。
「我是有病,這一點你不早就知道了麽?」
蘇提燈聽着這話才覺得有些不對,還未等反譏一下沉瑟你到底想發甚麽瘋的時候,就覺得腹部被人肘擊了下,疼的他當時就眼前一直泛黑。
連聲痛都喊不出,就又覺得胸前被人猛捶了一拳。哪怕這人此刻也沒多大氣力,但好歹是練過武的人,這手勁對蘇提燈這樣本就是個廢人的人來說,着實痛。
接着不等蘇提燈反應,沉瑟突然又一把把蘇提燈甩地上了,一條腿頂在他尾椎上,另一只手呈爪狀,順着脖頸後骨就開始從脊椎自上往下滑。
剛滑過後背的時候就聽到蘇提燈凄厲的叫了一聲,沉瑟略微松了手,「這時候怎麽不哭了?」
不等蘇提燈回答,沉瑟又惡劣道,「看你哭我才會收手。」
「我……我本身就是個殘廢了,你還想,還想幹嗎?」蘇提燈疼的已經快麻木了,又着實不知道沉瑟到底是因為甚麽而發火,而且看沉瑟那架勢,絕對是想把自己這段脊椎給抽走。
「是,你是個殘廢,但我現在想把你直接弄成癱瘓了。」
蘇提燈覺得這時候有必要給沉瑟普及下,你把我脊椎抽走我就不是癱瘓,直接是屍體了,於是怒極反笑道,「沉瑟,你到底……」
「把你弄成癱瘓,我也能養得起。別說一輩子,生生世世我都養得起。」
「你在……說甚麽……」
沉瑟滄桑的嘆了口氣,從蘇提燈身上下來,坐在了他一旁,捂着肚子倒抽了會涼氣,此刻傷口又崩開了,血也流了許多,想了想,又不解氣似的反手再度一拳重重打在蘇提燈的蝴蝶骨上。他剛才揍蘇提燈那幾下都沒使內力,純粹是靠拳頭靠腿力的,都是實打實的氣力。
又撕了衣袍纏在腰上止住血,沉瑟緩緩道,「我簡直要叫你這個瘋子給氣死了。」
蘇提燈此刻渾身都在疼,又委屈又難過,也不明白沉瑟幹嗎要打他,卻也忍不得這口氣,斷斷續續反唇相譏道,「你他媽才是個瘋子……我……我招你惹你了……」
「蘇提燈,你還不明白?」沉瑟咳出幾口血來,反手抹掉自己下巴颏上的血跡就又一把揪着他衣領把他翻扯過來,一手掐在他脖頸上,借着月華更襯得沉瑟那被自己血污了的手卡在蘇提燈那白皙的脖子上有多驚豔,沉瑟愣怔的看了會兒,忽然又想起枕骨那時候蘇提燈脖子上可怖的傷口,此刻又像是粉飾太平一樣的甚麽事沒有了。光滑如初,白皙如初。
又想起甚麽似的,沉瑟把手從蘇提燈的衣領裏鑽進去了,順着胸膛一路按到了左側肋骨處,他記得這裏原本插了兩個鐵鈎的,傷勢定然沒這麽快好,只不過都叫這人用『白囊』掩飾過去罷了。
沉瑟冷笑了一聲,發壞的特意灌了點內力,一手狠狠的抓去,那架勢,簡直恨不得把他那塊肋骨給捏碎一樣。
這裏的傷口原本就疼的厲害,只不過蘇提燈表面上都裝着沒問題罷了,他說到底現在五感未失就還是個血肉之軀,哪裏經得起沉瑟這麽折騰,、二度毫不留情的傷害,於是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可覺得自己好歹也一男人哭起來太丢人了,又被疼的實在控制不住,就極力控制着自己壓抑着嘤嘤的哭。
沉瑟這才收了手,還好心情的在蘇提燈那身白袍上蹭了蹭血跡,淡定道,「你早知道我每次欺負你的時候,你哭了我興許就會心軟,可你偏不。你要是早點哭,把你能被我幾句話就難過的窩小角落哭的心态拿出來,不是我早就會收手了麽?」
「我沒有。」蘇提燈又吸了幾下鼻子,指甲都快掐進手心裏了,拼命想壓抑渾身上下的各處疼。
「哦,是嗎,那我理解錯了?」沉瑟居高臨下的看了看眼前這個極力弓着腰忍着淚的男子,他的面容仍舊年輕,本就是一張顯年輕的娃娃臉,可無論歲月怎麽變遷,沉瑟都覺得,他還是當初的那個小屁孩一樣。沉瑟在內心默默嘆了口氣,他一直把蘇提燈當自己的孩子在養,此刻怎麽會不知道他在想甚麽。
因此,冷面的沉大公子陰沉下一張臉,拽起蘇提燈的領子,把他那張清秀的布了淚痕的臉扯到自己面前,眼睛盯着眼睛,一字一句惡狠狠道,「蘇提燈,你就是一只惡心的蟲子,我嫌棄你很久了,你從當初想給我治病的時候,就一直妄想把我弄成和你一樣不人不鬼的東西,真不好意思,我實在無法接受自己變成和你一樣惡心的東西,我認識了你,我真是……」
「別,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哪怕剛才蘇提燈聽到第一句就別開頭不想看沉瑟,可是沉瑟又單手克住他下巴逼迫他和自己對視,他就是要看看,他要把這些戳心的話說到哪一句,才能讓他徹底崩潰。
看着面前這個終于崩潰了在自己面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年,沉瑟先是捂着腹部暗地裏倒抽了好幾大口涼氣,才壓下自己想要罵娘的沖動,又一把把蘇提燈攬懷裏來了。
「所以我才恨得想要打死你。你說我狠狠心多好啊,直接打死你,我既解氣,還了事。」
「蘇提燈,我他媽明明白白告訴你,你就是個殘廢,哪怕癱瘓了,我也都能養得起你,何況你是個不人不鬼的東西,嗯?」
「我沉瑟從小就不怕蟲子。我當時……欸,我當時無非是表示比起你用蠱蟲給我驅毒更想要紮針罷了,怎麽說,誰喜歡一個陌生的東西在自己體內鑽來鑽去?這麽多年也就你這麽喪心病狂能忍得了了。」
「再說了,是只蟲子好歹是只會說話會笑會能陪我一起下下棋喝喝茶的蟲子,比起個癱瘓甚麽的就跟個擺設一樣的假人好多了吧。」
「得,就算是個假人也沒關系,我沉瑟認了,閑着沒事我還能找塊抹布跟擦瓷器似的擦一擦,偶爾自言自語甚麽的也沒甚麽不可,反正也沒甚麽人和我一起同住,也不怕吓着別人。」
「你個傻子,殘廢了,我養着,癱瘓了,我養着,變成蟲子,我也能養着。再說了你本身就瘋瘋癫癫的不大正常,我這不本身就是在養着麽?」
「就跟你養那條狗一樣的道理,小時候還總是眼饞人家辰皓的狗生的體格大又健壯,比你那只小破狗看起來威武拉風多了,可羅迦真想給你換一換的時候,你不還是死活不肯麽?」
「這人吶,養甚麽東西養久了就出感情了。你讓我丢,我也舍不得。」
「所以我沉瑟,這輩子認識你,真是只有兩個字——認了。」
「你都不知道我想打死你的欲望有多麽強烈。總覺得,一了百了多好。可是一轉眼,這麽多年都陪你胡鬧下來了。」
「我有時候也鬧不明白,你為甚麽放下蘇鶴的事呢。你瞧,你身邊明明關心你在乎你的人還有好多。此刻,你除了蘇鶴,在這世上還是有一個親人叫做薛黎陷的。嗯?為甚麽還是看不開?而且,你還有一個一直把你捧在心尖上放着的月娘啊。怎麽,你是怕她也會嫌棄你麽,還是怕她會害怕你?你放心罷,她要是早有一點嫌棄你的念頭,那時候,她手中的利線做甚麽要停下,而不是把你的頭割下來呢?當時生死攸關之間,是她先聽出了你的聲音,她先住了手。一個已經離去十年的人了,光是一絲音色都能叫她念念不忘,又豈不是她那十多年,一直在心底默默重複過往與你相存的每一幅畫面?日夜裏颠來倒去的思念所致?你怕她會嫌棄你,你個傻子,你忘了公孫月有多善良了,至少比我們都善良。那個女孩子眼裏有光啊,我敢打賭,她醒過來了,哪怕知道一切,也一定會覺得,你是一只金燦燦發亮的漂亮蟲子。」
「而且,你真不必怕。就算怕,也等她醒來後再怕呀。大不了,你找個甚麽蠱術把她捆你身邊了,讓她日日夜夜只對着你,再不然,把她也變成一只蟲子,再下點甚麽藥,你們倆去生一窩小蟲子好了。啊……」沉瑟嘆了口氣,喘了幾口又道,「我這麽做是不是有點教壞小孩子啊?罷了,反正我們都不擇手段慣了……」
「還是往好裏想想吧,畢竟你知道公孫月她是個甚麽性子的人,她啊,頂多知道真相,打你一頓罵你一頓,可還是會心軟會陪着你的。你把最初,從你在蘇家的真相,從你出生的真相,把那老前輩的恩怨情仇都扯出來同她講明白了,她就知道你是無辜的,她會心軟的,她會留下來陪你的。」
「我小時候聽人家講,眼睛裏有光的人都是善良的人,這種人用情也專一。公孫月從那麽小就開始喜歡你,那十年間你莫名其妙消失了,她又是怎樣瘋了一樣的想打聽你的消息,可你到底是被蘇家保護的太隐秘了。她想問都無從下手,你讓一個柔弱女子背負了那麽多年的苦情債,活該你現在得還。等還盡了,二者扯平了,就和和氣氣的重頭開始。反正怎麽怪罪都不會怪罪到你們兩個的身上去。」
蘇提燈哭的都哽咽了,想開口說話又被嗆着了,窩在沉瑟懷裏一個勁的咳嗽。
沉瑟卻像是根本不想知道他吐露這些肺腑話能得着甚麽回應一般,有些疲倦的阖了眼,阖上眼之前緊了緊手上的氣力,把蘇提燈更向懷裏勒了勒,這才倦聲啞着嗓子開口道,「沒關系,這都不重要,你若是還想胡鬧,我陪你鬧下去便是了。誰叫你是我養大的。」
哪怕最後發現自己養的其實是條白眼狼,哪怕你最後想殺了我……蘇提燈,這都沒關系,我沉瑟,都認了。
蘇提燈又猛抽了幾口氣才緩過來,有了點力氣,剛擡手想從沉瑟懷裏掙紮開,就蹭了一手的血,匆匆擦幹淨眼眶裏還蓄着的淚,這才發現地下早泅開去一大灘了,而且這源頭處還大有個流不停的架勢。
大腦空白了幾秒,他才醒悟過來甚麽似的,拼着快散架的身子去搖晃沉瑟,「沉瑟,沉瑟!你醒醒!」
……
及至很久之後,蘇提燈有時閑着沒事還喜歡拿這事來嘲笑沉瑟——只是為了揍自己一頓罷了,卻拼着流血都流昏迷過去了。他簡直不知該誇贊沉公子甚麽好了。若說薛掌櫃脖子上頂的那玩兒就是為了盛豆漿的,那沉公子脖子上那玩兒就絕對是為了盛血漿的,乍一看是各有千秋,但正經一想,卻覺得二者異曲同工,仔細想來都不是為了按照正常人思維運轉而設計出來的,大抵都是個擺設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喲各位! =w=咩~~~~~~~~~~~
(orz在後臺能看到留言,但是死活回複不上,老是一直在轉圈……大概又抽了這是?囧。等能回複上的時候就回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