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重盛只覺得近日心中的陰霾去除了大半,雖然還有些事情需要解決,但他是平家嫡子,自然可以一一克服。只是有一件事,他有些在意。夜間在書房讀書的他,突然皺皺眉。
今天吃飯的時候,小空突然說了一句:“母親,叔公什麽時候還來我的竹蜻蜓壞了。”
賴盛叔父,經常去那裏嗎?不知為何,他胸口覺得幾分憋悶。站起身,看着外面,吐出一口濁氣。
竹蜻蜓,那個我小時候也做過,雖然不如基盛,但做的也很不錯呢。
兩天後,阿绫看着面前滿滿一大盒竹蜻蜓發呆。
“這是我們大人親手做的,”重盛的侍從笑着說:“給小空小姐解悶。”
小空很高興,帶着一大盒竹蜻蜓跑了,“我去找哥哥和牛若哥哥一起玩!”
阿绫來不及阻止,只能無奈地嘆口氣。
時間到了嘉應元年的冬天,自從那天在阿绫家做客後,重盛心情就好了很多,與這個弟妹的關系也自然了許多,他自己也時不時去阿绫那裏坐坐,喝茶聊天,享受難得的清閑。對此,阿绫的反應很簡單:随他去。而且說實話,她從心裏也希望這個男人能振作起來,這樣自己丈夫在天之靈看着也安心。
“姐姐,禮物準備好了。”這一天,茂松捧着幾個禮盒走了進來,“您看看這些禮物行不行?”
“我看看。”阿绫笑着接過來,餘光瞥過弟弟腰間那把扇子,心底不由嘆了口氣。
政子小姐,到底還是拒絕了弟弟。好在弟弟不知道,否則以他的個性,心情肯定不會好。說來說去,都怪那個臭小子,都流放了還不忘處處留情!阿绫暗恨,可她還要特意為他嫡親妹妹準備裳裝禮物,真是——
算了!她在心底深吸一口氣,涼子是個好姑娘,跟她那個好哥哥截然不同,值得好好對待。而且她的裳裝禮其實與同齡姑娘相比已經晚了,由于後藤基實為人謹慎,所以故意拖了幾年,這樣也不會引人注目。
畢竟,她可是源家的女兒啊。阿绫嘆了口氣。裳裝禮過後,可能就要說夫婿了,只是,要找哪家公子呢?如果随随便便托付終生,實在對不起由良夫人。自己認識人雖多,但多是生意場上的人,要是公卿貴族,還得去找那些官場上的男人。找誰?平賴盛這家夥最近每日悠哉,自從被解職那過的叫一個逍遙自在,經常往她這邊跑,真把她這裏當作世外桃源,晚上在這裏與她纏綿缱绻,白天就在這裏品茶讀書,時不時還會與重盛碰上。阿绫想起每次自己大伯哥看到他五叔的臉色,不僅頭疼。如果不是他還算有個度,他的正室夫人肯定還打上門來要人。
那,重盛兄長?源家女兒的終身大事找昔日攻破他們家大門的人來幫忙,這個……
說來說去,唯一可靠的人,還是上西門院統子殿下啊。雖然源家被人稱作反賊,但由良夫人一直深得女院的信賴,請她來幫忙,也許會找個可靠的人家。
說來說去,這種事情本來都不該是自己的事!那個該死的混小子,自己在伊豆與小姑娘調情,把麻煩都丢給別人,天煞的!
“阿嚏——”遠在伊豆的賴朝摸摸鼻子,一旁藤九郎立刻問道:“大人,可是受了涼?”
“沒有——你去把阿绫給我的信拿過來。”
藤九郎暗自翻個白眼,唉,大人,那些信都被您翻爛了,我都快背下來了,您還看不厭呢?雖然這麽想,但他還是乖乖把包裹的整整齊齊的信拿了過來。
賴朝讀着那些信,嘴角微微上翹。他按照時間,從前往後讀,即使讀了無數遍,看了無數遍,但他還是不厭倦。每次看這些信,就像看到阿绫的拼搏,感受她的苦澀酸甜。就算不在她的身邊,也能感同身受。
讀到最新一封,他不禁嘆了口氣,涼子的成人禮,本該由他這個做兄長的一手操辦,而現在卻是阿绫在操心,自己真的不是個稱職的哥哥。想來以後的事,也是要讓她費心啊。
就在這時,政子前來拜訪,相比起阿绫剛見到她的時候,她長大了一點,也沉靜了許多,對這個落魄公子的愛慕,也在一點點增加。
“賴朝公子?”政子臉色有些發燙,“可是绫夫人有信來?”
賴朝挑挑眉,“政子小姐如何得知?”
“小四郎說收到了绫夫人的禮物,所以我猜,绫夫人有來信。”政子低頭看着地面,“绫夫人一向可好?”
賴朝笑笑,“她很好。謝謝你的惦記。”
“那個,绫夫人有沒說起……”政子咬咬嘴唇,“不,沒什麽。我先走了。”
看着少女離去,賴朝臉色淡然。雖然阿绫沒有說,但有些事情,他也能猜到。吉次郎,哦,現在應該叫茂松,茂松來看他的時候,政子莫名其妙拿出一把扇子,說是他姐姐忘在這裏,讓他帶走的,那時他就猜到一二。阿绫不是那麽不小心的人,想來應該是茂松被政子拒絕了吧。
政子為何拒絕茂松,他心裏貌似有了答案。可惜,他看着桌上的信,他現在,還沒有那個打算。
看着面前如花一般嬌豔的少女,阿绫笑着說:“女大十八變,你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由良夫人在天之靈,也該放心了。”
昔日的涼子,今日的坊門小姐羞澀地低下頭,拉着阿绫的手,“阿绫姐姐,謝謝你來看我,還幫我辦成人禮。”
“傻孩子,謝什麽呢?”阿绫溫柔地說:“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畢竟你母親臨終前托我照顧你們,我現在才來,你不怪我就好。”
“怎麽會呢?”少女連連搖頭,“我都知道,要不是養父和阿绫姐姐,我怕早就死于荒郊野外,我能活到今天,還能舉行裳裝禮,都是蒙你們的庇護。”
“你說這話就太見外了,是不是,茂松?”她推推弟弟。
“涼……坊門小姐,姐姐說的極是,你不要太過意不去。”茂松笑着說。
“昔日的吉次郎都成了出色的大人了,”坊門羞澀地笑笑,“真是太好了呢。可是有了意中人?”
“他才多大?早着呢。”阿绫擺擺手。
又聊了一會兒天,阿绫姐弟二人起身告辭,坊門依依不舍,在得到阿绫一定會再來看她的承諾後,才羞答答地松開手。門口,後藤基實站在那裏,見他們出來,連忙迎上去。
“绫夫人,這次多虧您費心。”他恭恭敬敬地說。
阿绫看着這個魁梧的中年漢子,笑笑,“這麽些年,也是辛苦你了,基實大人。”
“不敢,這是基實的本分。”他誠惶誠恐,連稱不敢。
“坊門小姐的婚事,我已經告訴了上西門院殿下,相信女院大人一定會為小姐條一門好親事。”
“有勞,有勞。”基實擦擦眼角,“绫夫人回去路上一定要小心,如果被平家人看到,恐怕會連累您。”
“連累?”阿绫笑笑,“基實大人,有句話,我想也應該告訴你。”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你覺得,別說憑平家現在的實力,哪怕倒退到平治之亂的時候,你能瞞他們多久?”
“绫夫人的意思是?”基實愣了一下。
阿绫看看天,“清盛入道一開始就沒想斬盡殺絕,更何況坊門小姐一個女孩子。所以有些事,也就随他去了。”見漢子神色尴尬,她笑笑,“當然,也別太過分,你以前怎麽做,現在還怎麽做就是了。就當今天我什麽也沒說。”
“是。”
馬車上,阿绫閉目養神,茂松坐在一旁玩着骰子。就在這時,後面響起急促的馬蹄聲,緊接着一陣風襲來,掀起了車窗簾,阿绫打了一個哆嗦,睜開眼睛,向外望去,只見一匹快馬向皇宮方向奔去,有行人躲閃不及,摔倒在地,痛苦□□。
怕是,有大事要發生啊。阿绫皺皺眉頭,希望不要把自己牽連進來就好。
嘉應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平安京皇宮被一群膀大腰圓,帶着兵刃的僧人攻破,僧人們要求流放法皇重臣藤原成親,将前些時日對神像不敬的藤原家教(成親同母弟)治罪。他們擡着神像,将皇宮內院團團圍住,靜坐抗議,意思很明确:如果你們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我就不走了!
事情發生的時候,阿绫正在給兩個孩子講睡前故事,聽說這件事後,不由切了一聲。事情的經過她有所耳聞,在她眼裏,這只不過是延歷寺的住持明雲對院政力量的試探和挑釁。兩者可以說是幾十年如一日的不和,這次不過是僧兵們借機向法皇施壓,否則一點芝麻大點的小事,沒必要鬧得如此地步。再說了,侮辱神像的是藤原家教的手下,與藤原成親有何關系?把他揪出來無非是因為他是法皇的忠臣,治了他的罪就等于打了法皇的臉,殺雞儆猴罷了。
“母親,外面怎麽了?”小海擔憂地問。
“無事,”阿绫笑笑,“只是你幾個叔叔和伯父要出門,你們先睡吧,母親出去看看。”
“我也要去!”小海連忙爬起來,穿好衣服,拉着母親的手。
“哥哥要去,小空也要去!”小空不甘示弱也跟了上來。
阿绫無奈嘆口氣,替兩個孩子整理好衣服,帶着他們出了門,正好撞見平重盛一身戎裝從那邊走來。兩個孩子第一次看到重盛武将打扮,不由張大了嘴巴:“伯父好威武!”他們說道。
重盛笑笑,摸摸他們的頭,眼睛看着阿绫,“外面比較亂,你看好孩子,不要出門。”
“好,兄長也要小心。”阿绫笑笑。
重盛彎彎唇角,“區區幾個僧兵,奈何不了我。只要父親下了命令,擊退他們輕而易舉。”
“父親大人?”阿绫奇怪地看着他。
重盛笑笑,眼裏帶着幾分意味不明,“父親曾說,延歷寺的事情不能簡單處理,如有萬一,一定要先向他說明。”
阿绫垂下眼睑,“原來如此。”
“伯父伯父!”小空拉着重盛的手,“你要去打壞人嗎?”
“嗯,對,伯父去打壞人。”
“那伯父你一定會贏的!”小空一手叉腰,一手拍胸脯,“如果他們欺負你,我和哥哥幫你揍他們!”
重盛倍感窩心,彎下身子抱抱他們,擡頭看着阿绫,“我走了。”
“走好。”阿绫點點頭。
看着重盛遠去的背影,阿绫心裏有一種感覺,這次的事情也許不會那麽簡單解決。雖然結果無非就是治罪和不治罪兩種,但如果是前一種,恐怕會再次讓這個心思細膩的男人備受折磨。原因無他,只因重盛與他的大舅哥關系一向不錯,他是不願意看到對方被流放的。
第二天清晨,重盛他們回來了。阿绫雖然沒有見到他們,但從他人口中也知道:成親大人,還是被判處流放了。雖然昨晚重盛等兄弟帶着武士鐵騎與那些僧兵對峙甚久,但清盛卻不允許他們輕舉妄動;後白河三次要求重盛他們出兵驅逐,但都被拒絕。無奈之下,法皇只能同意,判處成親流放。對此情形,重臣九條兼實犀利地說道:“召集這麽多武士有何用?一個人也指使不了,武士有和沒有有何區別?!”
果然啊,阿绫嘆了口氣,比起一個法皇重臣,清盛入道更在意的是能否籠絡住僧兵的力量,做出這樣的判斷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她那個大伯哥在拒絕法皇出兵要求時,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很快,她就知道了。
嘉應元年的僧人強訴事件結束沒有幾天,一天晚上,阿绫正在自己的外宅查賬,阿玉卻小跑着進來,臉上帶了幾分驚訝說道:“夫人,重盛大人來了。”
“嗯?”阿绫一愣,看看外面,已經這個時候了,他怎麽來了?
不管怎麽說,來者是客,先請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