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卷八,故人歌(六)

眼瞅着再行個片刻光景便要到鬼市了,這彎彎曲曲的小路裏也沒尋得半個攔路蹤影。

戎冷老爺子有些無語,略停了馬車,朗聲問道,「小蘇善人,可有甚麽你們南疆特制的聯絡彼此用的東西?」

蘇提燈只要在路上颠簸,哪怕身後墊了這麽多層軟被,左右碰一下身上傷還是有些疼痛的,因此一晚上也沒睡着,此刻精力非常不濟,聽聞老爺子這麽一問,又死活強撐出十二分精神來笑了幾聲,「有,怎麽沒有,把綠奴栓馬車外面讓他跟着跑,一定能把來者引出來。不過若是我猜錯了來者是誰的話,那麽大概綠奴就白跑了,鴉敷也兇多吉少了。」

如果讓雲姨察覺出背叛……不過叛在自己這邊,也不會怎樣吧?

畢竟自己還是雲姨的人。

畢竟雲姨也知道,就算給他們下忠心蠱也沒用,自己可以解了的,受點反噬之痛就受着了,也沒甚麽大礙。而且這麽多年痛都痛慣了。再說,蠱化到最終時,自己五感盡失,有沒有痛覺還是另一說呢。

雲姨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能看懂聰明人的心思,自己沒有要叛的想法,只不過圖個一世平安罷了,內部的人随了另一個管事的主兒,又有何不同?

薛黎陷一路上也沒睡,他其實一直留意着周遭動靜,試圖捕捉到陌生的呼吸,只不過一路下來一直安靜的很吶。

莫非真走岔路了?

「蘇善人,別開玩笑了,快想想法子,鴉敷要是真因為我出事了,我……」薛黎陷這邊話還沒說完,蘇提燈就笑了,笑音裏透着一股子涼薄,「我說薛黎陷,這事兒跟你又怎麽有關系了?鴉敷是要來找我,他出事了怎麽着也是算在我頭上,跟你能有個甚麽關系?」

「跟我怎麽沒有關系,我要不是擔心你安危又走不開,我會告訴鴉敷嗎?鴉敷要是不知道你當時身邊一個會武功的都沒有,他會來找你嗎?他要是不來找你,他能突然失蹤嗎?」

鴉敷……應該是會以為銀銀在自己身邊的,但是不排除他哪怕認為銀銀在自己身邊,也不放心尋過來的可能,那這麽推測雲姨那邊的情況也不行啊……

「你又怎麽知道他一定是失蹤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他有個甚麽事自己出去了,沒來尋我,這又當如何講?」

「蘇提燈,你有沒有點良心?鴉敷走的時間也太巧了些,他萬一……」

「薛黎陷,」蘇提燈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似乎是壓抑了些火氣,「我的人不是廢物。他們該做甚麽,會不會出事,我都心裏自有分寸。我想回伫月樓了。雲姨知道我伫月樓在哪兒,興許,她派的人在伫月樓裏等着我呢?鴉敷也恰巧在呢?」

薛黎陷猶豫了下,掀開車簾走出去了,跟冷爺說讓他把蘇提燈送回去,他再在周邊找一找。

蘇提燈一開始還挺詫異,可後來又在路上覺得,薛黎陷可能是生自己的氣了,不想看見自己於是才要出去的,於是也沒多表态甚麽,到了霧臺山那邊跟冷爺道了謝,就由綠奴的攙扶往山上走了。

冷爺雖然想跟着上去,但奈何老人家心底一個小猶豫的功夫,蘇提燈和綠奴的身影就晃入霧陣裏頭去了,於是只得作罷,比起跟人家回家、有沒有小朋友可以玩,他還是更想去看一個『老小朋友』——青易。

蘇提燈因為左腿使不上力氣,大半重量都壓在綠奴身上,一步步走的可謂是十分艱難,等着磨磨蹭蹭終于快到門前了,綠奴就整個人頓了一下,只不過想起先生在這裏,面前這個沒大沒小的人是怎麽也不敢亂來的,於是又稍微放心了一些,左右看了幾眼也沒發現鴉敷,綠奴雖然有點急,也不敢太表現出來。

辰皓只是雙手懷抱在胸前,斜斜的在其中插着他那根看起來跟禪杖一樣的武器,靠在門上閉目養神。

看到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來到門前了,這才閉着眼睛往旁邊讓了讓,給他們讓位置開門,也不放聲。

綠奴找急忙慌去開門的時候,蘇提燈就反靠着另一側門板休息,臉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氣息也有些不穩,只不過表情也是很淡定,雙眼空無一物的目視前方,好像完全不在意門口多出來個不速之客。

綠奴開了門又攙着他家先生進去,辰皓就也默不作聲的跟在了後頭。

蘇提燈進了書房,不用吩咐,綠奴就急匆匆的去燒水給他家先生準備沐浴的東西,辰皓也不多話,只不過換做在門口當門神,在院子盤腿坐着繼續閉目養神。

好說歹說終于給先生把一切準備妥當了,送着他家先生出去沐浴了,綠奴這才一邊拿毛巾擦着自己臉上的汗,一面悄悄探出去個頭看辰皓。

辰皓突然睜了眼,隔大老遠沖綠奴嘿嘿的陰險笑了幾聲。

綠奴吓得一個激靈,但是只要在先生身邊,辰皓就不敢對自己下手,於是剛縮回頭去,又探出來,頗孩子氣的沖辰皓拌了個鬼臉。

辰皓突然皺着眉頭撅了嘴,神情有點郁悶的看着綠奴沖自己扮鬼臉,那意思大抵是——暫時整不了你這小東西,只能先忍着了。

綠奴又笑眯眯了一會兒,以往在南疆的時候,辰皓整大家,先生就替大家反整辰皓,於是倆人關系一直不太融洽,此次雲姨派辰皓大哥來,真不知是派他來整他們的,還是雲姨在整辰皓了。

綠奴摸着下巴想了會,覺得,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反正落單的鴉敷肯定是先遭殃的,得先把鴉敷哥哥找回來啊。

開口問辰皓?

不不不,這絕對行不通……

一時半會兒想不通,但是綠奴又想替鴉敷出出這口惡氣,於是果斷的搬個小板凳就在先生沐浴房間的門口坐着了,這樣先生有甚麽事叫自己,自己也能聽到,還能眼饞着辰皓。

辰皓倒顯得很自在,跟個老僧入定的和尚似的把他那禪杖橫放膝上了,閉着眼一派安然,只是時不時的睜眼打量一下這四周就算是青天白日也一直亮着的燈籠而已。

大約過了近一個時辰,綠奴聽得裏面有幾聲奇怪的水響。

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呢,就聽先生在裏面幽幽嘆了口氣,「綠奴,搬個椅子,再拿一套衣服進來。」

綠奴愣了愣,雖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麽,還是麻溜的去辦了,回來之後才發現——原來是先生出不來了。

蘇提燈也有點無奈,若說之前他有力氣進去,但是洗完澡又呆了會想事情,就太松懈了,然後整個人就覺得很虛脫,加上左腿現在就跟廢了沒甚麽區別。

從綠奴手裏接過衣服,蘇提燈在水裏穿上了,然後才磨磨蹭蹭往外爬,爬到了椅子上,這才又重新換了套幹淨的衣服,由綠奴攙着往屋裏走。

綠奴也有些無奈,自己要是再高點,再有力氣些就好了,就能背動先生了。

蘇提燈在綠奴的攙扶下也是神色非常淡然的從辰皓身邊過去了,雖然他現在更想回到上面他和月娘的那房間裏,但是知道鐵定是不成的了,於是就先回書房了。

其實他現在心裏也有點不拿準,如今的差體質他真的不想動用任何蠱術,而且威力最大最能起到威脅性的冥蠱還在休眠,這一點一定不能讓除了沉瑟外的任何人知道,銀銀又不在身邊……

辰皓萬一真的玩性又起了……又發現了這些,知道自己沒有還手之力,那就糟糕了。

該死,沉瑟到底去哪兒了?!

「先生?要不要我去給你做些糕點?你下午都沒怎麽吃東西……」

「好,去吧。」蘇提燈點點頭,他現在也想一個人靜一靜。

不過看到是辰皓來,不是雲姨親自來,他也放心許多。而且辰皓這個人就是玩性大了些,不會真做出傷及性命的事,鴉敷鐵定還是安全的,就是不知道叫他藏哪兒了,這個先不着急,當務之急是把沉瑟這個鬼東西給找回來!

混蛋,到底跑哪兒去了……

蘇提燈正垂下頭靜靜想事的時候,突然就覺得面前投下了一塊陰影,一擡頭,正對上辰皓一張疑惑的臉。

「怎麽?」蘇提燈不悅皺眉,擡頭看向他。這人跟薛黎陷一個毛病,也不喜歡敲門。

辰皓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雲姨給你的蛇魄,叫你扔了?」

「怎麽舍得。」蘇提燈笑了笑,一臉慈悲的看着辰皓。

辰皓收了笑,歪着頭上上下下打量了蘇提燈幾眼,爾後由衷的嘆道,「真是恭喜大祭司,近些年身體越來越糟糕了。」

蘇提燈權當沒聽見,自顧自提了筆展了宣紙,把他當空氣。

辰皓也不介意,他是打心底裏讨厭面前這個清秀的男子,不是因為他們南疆人都長得像壯漢一樣,而這人太弱雞,而是因為面前這個人,太惡心。

像是難解心頭惡似的,辰皓突然一拳垂在蘇提燈面前的紙墨上,哪怕蘇提燈側頭再快,白皙的臉上和脖頸上還是被濺了點點黑墨,辰皓慢慢俯下身來,冷冰冰道,「你甚麽時候死了,南疆才能算平安。羅迦師傅的死,我辰皓早晚有一天要在你身上讨回來。」

蘇提燈相當平靜的脫了罩衫,順道拿它擦了擦臉,然後平靜的擡起頭來,對着辰皓雄赳赳氣昂昂離去的背影,慢悠悠的開了口,「辰皓,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族人是誓死效忠大祭司的。更不巧的是,現在的大祭司,是我。」

辰皓握着禪杖的手緊了緊,他的職位就是大祭司的護法之一,是,他們效忠的是這個位子,并非是這個位子上的人,每一任主他們都發誓将以性命來守護,誓死效忠。可,可他偏偏是知道內幕的……於是手中的禪杖比起保護這個人,總是忍不住想用來打死這個人。

蘇提燈輕輕嘆了口氣,「辰皓,當年,是羅迦求我殺了他的。不是嗎?」

辰皓牙齒已經開始咬的咯咯作響了,這個人到底是甚麽妖孽?是,就是因為這個人天賦過人,最有可能成為那百年一遇的最詭異強大的蠱師,所以羅迦就願意以死來作為引子,好來引領他走上這條路?

蘇提燈雙手互揣了袖子,神色也有些幽遠,「來這兒了不要叫我大祭司,我估計你也不怎麽想這樣稱呼我,直呼我名字就好了。或者随綠奴他們喚我一聲先生也行。」

輕微的咳嗽了幾聲,蘇提燈倦聲道,「成了,門口跪着吧。」

「你!」

「大祭司是我,不要讓我重複很多遍,我也不愛這麽在你心裏反複紮刀的。」

辰皓重重摔門走了,可一想到他們族人的誓言……終生效忠于大祭司是他們族人血脈裏刻進的榮耀,因此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呆在了門口,跪着是肯定不會了,索性把禪杖重重一杵,盤腿坐下了。

蘇提燈也不去過加刁難,真把辰皓逼急了,萬一讓他發現自己現在其實并沒多少還手之力才是更可怕的事,因此也自顧自想自己原本要想的事去了。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被他引的想起了舊事,蘇提燈雖然努力的提筆想寫些東西,可墨水都快滴透宣紙了,也下不了筆。

該怎麽說那種情愫呢……

蘇提燈也有些恍惚。

好像,搞得他願意去殺掉羅迦似的。

……

「比起成為一個最詭異強大的蠱師,有可以成為這麽優秀的人的天賦,我卻只想拿它來和上天做一場交易,讓我有個正常人一樣健康的身體就好了。」

他只是想安安靜靜的陪着月娘罷了。

可當初……

師傅,你是以死來成全我不假,卻也是以死來相逼啊。

蘇提燈無聲的笑了笑,為甚麽,就從來沒有人真心待過自己呢?

小時候,蘇鶴是想對自己好,而不能對自己好。

蘇瞳呢,打自己出生就沒抱過自己一次、正眼瞧過自己一眼。

父母的疼愛他統統沒享受到,他有那麽多哥哥姐姐,卻從來連他們的面都見不得。

後來長大了些,就覺着,蘇鶴千方百計想留住自己的這條殘命,千方百計的想法子對自己的好,都好像是因為留在自己身上母親的殘影罷了。

自己……就更像是個物品,是個擺設,是個可以供蘇鶴好好放在屋子裏用來懷念的活靈位一般。

再後來,随着年紀增長,自己的眉目反而更像是蘇瞳了,又加之出了那檔子事……蘇鶴大概也是害怕再錯認,再在自己身上受到傷害了吧,於是急匆匆把自己塞給了蘇景慕。

怎麽說呢,二叔是個很好的人,只不過滿天滿眼的都是雲姨,哪裏會記得自己身邊還有這麽個小東西,又急匆匆把自己抛給了羅迦。

師傅……

師傅也是個很好的人,很慈祥。

可是……發現自己有那麽好的天賦之後……

蘇提燈無意識的揪了揪衣擺,他到現在還能記得羅迦日後那種看向自己越來越崇拜的目光,那種看見自己,好像看見了『神』一樣充滿了欣賞的目光。

這種目光,卻讓他心生厭惡。

他不想作為一個物品,但他從小就好像是一個擺設,還是一個異常漂亮的擺設。

他想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想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地裏滾一滾,鬧一鬧,你追我我追你跑一跑的,可是,所有人都能在他身上發現不一樣的價值,而更不巧,這種價值好像在某一個領域都能造成一個巅峰,於是,自己就被期盼成了能站在這巅峰上的人。

從小到大,除了月娘拿一種看正常人的眼光看過自己,拿一顆熱忱的心對待過自己之外,還有誰呢,還能剩下誰呢?

蘇提燈煩躁的扔了筆,他到現在,有時候仍能想到羅迦死在自己面前的表情,那足以稱得起四個字——一臉滿足。

是的,那種滿足的表情簡直和發洩盡了欲望的人得到最飄飄然的享受之時沒任何不同。

布滿了情欲的臉怕是也要比羅迦死在自己手裏的表情更好看些吧。

原來竟然是有人連死在自己手裏都能開心的,到底是他瘋了,還是自己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蘇提燈下意識的捂着胸口,覺得那種惡心感再次萦繞上心頭,一張嘴就能把所有肺腑盡數吐出來一樣讓人難受。

「你一定會成為最詭異強大的蠱師,殺了我,殺你的養父……殺了所有你親近的人……你一定可以的,我以我最後大祭司的身份詛咒你——你,我最得意的一位徒弟,你一定可以創造巅峰,創造奇跡的!」

多年前的話,多麽一語中的。

原來,詛咒這個東西也是有點魔力的。

蘇提燈呵呵笑了幾聲,如果羅迦死之前那個詛咒是真的,他真是會比以前更千百倍的恨羅迦。

要不是他當初騙自己煉蠱術能修補好他自己那一身經脈——他一開始真沒想多求些甚麽別的,讓他像個正常人就足夠了,像個正常男人一樣能搬得了重物,能活蹦亂跳,能爬上屋頂修繕房屋,這就足夠了。

他有足夠的把握能勸月娘跟他躲個僻靜鄉下一起安穩過日子。

要是她實在想去做甚麽女俠,那大不了自己就亦步亦趨,也是行的。

可是羅迦卻拿了最戳中自己心事的事兒來誘騙自己,學蠱術,煉蠱,一步一個腳印,爾後,萬劫不複。

哪有這樣的老師!

蘇提燈吐出口濁氣,他起初幾年,在殺了羅迦的時候,确實快意的不得了,雖然羅迦自殺的成分更多,但是後來他知道,他越這麽想,他就又在這條『詭異』路子的蠱術上攀登的更高了。

而真回了中原,錯手害死了月娘……

蘇提燈疲倦的倒回椅子裏,阖上了雙眼,是啊,多麽恭喜,他終于萬劫不複了,站在這冥蠱之術的最高峰、最最最最高峰,無人可及了,足以颠覆蒼生,逆了輪回了。

他還能記得,羅迦那時候成天總嘀咕,你那一身經脈是好的就好了,那你就是真正最強大的人了……

可是師傅,你知不知道,最強大的蠱師,也是最恐怖的蠱師。

誰又會喜歡恐怖的人呢。

你現在滿意了吧,羅迦?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并不是每個人都想要第一的。

蘇提燈握了握拳,看了看他拼盡全身氣力,也感受不到任何氣力的拳頭,又慢慢松開了手。

他雖然一方面恨着羅迦,可卻一方面,也是贊同羅迦的……

因為,這身經脈無法恢複,他确實只能靠蠱術保護月娘。

可是,月娘卻又是因他而死,因蠱術而被救。

因也,果也?

造化,變數,天命,生死?

蘇提燈無聲的笑了笑,被人誤會甚麽的,他已經不在乎了。

或者說,他也從來沒想過要別人的在乎。

月娘在乎他,就足夠了,只要月娘,只有月娘。

公孫月,你會……想要見到我嗎?

蘇提燈再度垂下頭來,揪了揪衣服,然後擡起頭來,莫名其妙就笑了。

我很想見到你呢,月娘。

我記得,你說我笑起來很好看,喜歡我笑的樣子。

那我就笑給你看,你也一直喜歡我好不好。

我……真的好想你。

好想好想。

作者有話要說: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