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來的太快。
薛黎陷前腳走了,後腳公孫家就來了幾位客人。
只不過公孫坤清因曾跟蘇提燈有過交情,所以知道他好靜,本就給他挑了個極其僻靜的院落,那幾位貴客來時喧嚷聲雖有,但蘇善人并未得聞。
也因了沉瑟和薛黎陷都不在,連鴉敷也未曾跟來,綠奴便更加憂心他家先生,幾乎寸步不離的同他在一起,也不曾出過房門,於是也未曾第一時間知曉。
及至晚上有家丁過來送食盒,綠奴一看菜品就知道得完蛋,菜雖然是好菜,味道也是極好的,但是鐵定不能符了先生的口味,可若自己去冒然借了廚房,抑或出門給先生買點他所喜歡的食料,卻都得要離開他一段時間了。
因此,小小年紀的孩童提着食盒愁容滿面的站在了門口,退回來也不是,裝作沒接到過食盒也不是。
停了大約有半柱香的光景,夜裏的涼風順着那條細細的門縫直往裏鑽,蘇提燈現在五感未失,又沒了冥蠱可依存,自然是身體素質極其糟糕,因此哪怕拿被子把自己團了又團,還是受不住這涼風掃面,猶豫了半晌,還是把眉眼和鼻口也都漏了出來,小小聲道,「綠奴,你在幹嗎?」
這一聲音量雖小,還含着幾分弱氣,卻聽得綠奴一個激靈,內心裏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大嘴巴子,連忙關了門,身量尚小的少年眨着一雙透澈的綠眼睛,嘴唇翕動了幾下,還是把心底話抖了出來,哪怕他知道,他所聽到的那個答案,可能是他十分抗拒的——
「先生,那個……」
「怎麽了?」蘇提燈換了個側躺方向,面朝着外面了,被子又裹回了鼻端,只漏出一雙漂亮的眼瞳和光潔的額頭出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蒙着被子說話,蘇善人說話音色都暖暖的,冷清勁兒消了大半去。
「那個……打從我們進了詭域,好像就沒看見先生你帶着銀銀,這會兒出來了……沉公子和薛大哥都又有事不在……我就想問問,先生你帶了銀銀沒?」
蘇提燈一愣,神情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微微委屈的眨了眨眼,爾後垂了垂頭,似乎把眼睛也埋進被子裏了,繼續發聲悶悶的——「我給忘了。」
綠奴內心重重一嘆,這下可好,雖然明知道自己就算待在先生身邊也護不了先生,可不知怎麽,一想到銀銀不在,就更加放心不下。
可是,可是自己也是沒用的。
自己就算留在了先生身邊也沒甚麽價值……
「你也不提醒提醒我,明知道我記性差常常忘記一些要做的事情……真是……」蘇提燈的語氣也好像有幾分懊惱,聽起來就像是他自個兒真忘了這事一樣。
綠奴聽了之後眼睛卻又亮了幾亮,這件事倒是他想的不周到,以往先生還能驅蠱行醫義診之時,确實是自己提醒先生帶齊全一些東西沒有,連藥箱裏的東西都是他給先生備着的,如今想想,來了中原這麽久,先生除了身體越來越糟糕,後來索性不能長時間走路之外,自己竟然也懈怠了好多。
想到這兒,心裏又慢慢暖了起來。他或許就是先生的另外一個腦子,是啊,自己很笨,學不會武功,先生也不稀罕教自己醫術,可自己卻是先生的另外一部分記憶,是他居家生活時的腦子,記得他喜歡的吃食每一種口味,記得他的所有喜好,記得他的習慣,記得他在日常點滴生活中的一切……
自己對先生的價值,有這些,就足夠了啊。
先生也常常告誡自己不能貪心,萬念皆由貪起,貪心一動,便再無還人世之可能,只能活成一種不人不鬼的東西。
他得要好好活着,好好伺候着先生。
蘇提燈也由得綠奴去反應了一陣子,這個小孩他當初帶回來時就發現他笨笨的,甚至當初他救了他時,他一兩天都沒反應過來他是怎麽就從那個不人不鬼的地方逃脫出來了,甚至于反應過乏兒來,向自個兒道謝都是一個周之後的事。
蘇提燈他是誰啊,他從小天資聰穎,一顆心堪比琉璃,沉瑟當初對于他竟然會選擇這麽個仆人做自己的貼身侍從,表示過萬分不解。
可蘇提燈卻只是笑,笑言道,「反正當時也是一時興起,從奴隸場那麽多将來可能熬不下去就只能飼蠱的孩童中,恰好瞧見了一個我看的順心的,便跟蒼茶要來了而已。」
如今看看,這孩子雖然傻點,但卻是讓蘇提燈這些年都覺得異常的舒心。
有時候将綠奴那麽透澈的綠眼睛一望,蘇提燈也常常會差了神去,會琢磨着,為甚麽在奴隸場經過那麽些殘酷事情後,這個小孩的眼裏還會澄澈如初。
他難道就不會恨嗎,難道就不會難過嗎,難道就不會感慨天道不公嗎?
蘇提燈曾有一日就這麽直白的問了出來。
那時候綠奴茶還不怎麽會泡,有點笨手笨腳的常濺出茶葉沫子出來,聽聞此言一直反反複複練習茶道的小孩卻住了手,擡起頭來一直盯着那時候也不過十來歲的蘇提燈看,孩童年紀尚小,聲音糯糯甜甜的,他那時候說話也不敢大聲,還語速很慢,倒像個智力有點問題的呆子似的,慢騰騰道,「可是先生救了我呀,先生救了我,我就已經比那些還在奴隸場的孩子好很多了,先生還給了我名字,我叫綠奴,是先生的綠奴,我很開心能被先生選中,跟了先生。」
小孩子說這番話時眼神一直很堅定,他音量雖小,卻異常固執道,「我會照顧好先生的。」
蘇提燈那時候也不過淡漠的點了點頭,心說雖然看起來有點像智障但是智力是沒問題的,不然由個智障伺候自己,他也不好意思帶出去,指不定要叫沉瑟怎麽笑話。
殊不知,沉瑟當初真見着綠奴的時候,還真是明裏暗裏的借此笑話過蘇提燈很多次,好在綠奴都聽不懂罷了。
後來有一次也不知怎了,大概是習慣了那個小流浪狗一樣對自己一步一跟的小孩老在自己周圍晃;也或許是習慣了他做菜的方式和味道,合了自己的口味,再或者,是當初第一眼的順眼一直延續到了如今,蘇提燈曾因『沉瑟老拿綠奴諷刺自己這事兒』同暴脾氣的沉大公子吵了一架。
那之後沉瑟是再也閉口不言了,可也好歹私下裏安了點心。
怎麽說呢,他因為曾經見過小時候的蘇提燈,又見過有點瘋魔了的蘇提燈,所以沉瑟知道那家夥一時興起的性子簡直要多坑爹有多坑爹,沉瑟已經不知道接手過他多少個爛攤子了,因此,得了那人袒護一般的言辭,沉瑟便知,蘇提燈是真将那個小屁孩放在心裏去了。
也就是說,蘇提燈是不會丢了這個綠奴的。
再換句話說,自己是怎麽着也不會淪落到替他養孩子的地步的。
于是沉大公子放了心,搖了扇子晃悠悠的走了。
……
「先生,那,那你現下能把銀銀召過來麽?」
蘇提燈又在被子裏咕蛹了幾下,把臉露出來,頂着一頭被蹭亂的頭發,剛想張口,又停住了。
早就習慣了十年來與冥蠱為伴,也習慣了控用蠱術,可是……今次冥蠱一蟄伏,雖然召回銀銀的蠱術和冥蠱不會是同一個,蘇提燈卻不由得有些猶豫,自己能不能擔得起反噬。
怎麽說呢,冥蠱是同他自己相輔相成的,他拿冥蠱将自己同月娘的命拴在了一起,同時他還在拿己身飼養着冥蠱。
不知不覺間,二者已相互滲透了。
只不過現在是他壓着冥蠱罷了。
或者說,他其實就已經算是個半個蠱王了。冥蠱的一半是他的身體,他的一半身體是冥蠱……
可是……
可是……
蘇提燈想到這兒,突然涔出一背的冷汗來。
他起先就是害怕中原這事兒鬧大,搞得雲姨也要過來,想當年他對雲姨有愧疚,也有敬佩。
大概是小時候在雲姨手下煉蠱煉慘了,有些惡夢一樣的記憶如影随形深紮入髓,搞得他現在哪怕明知自己做甚麽,雲姨也攔不住的時候,還是本能的對她産生三分退避心理。
能不正面交鋒就不正面交鋒,能不對着來就不對着來。
所以,他當初經過枕骨那一鬥之後,入詭異之前就把銀銀扔在其周邊的幾個蠱陣裏。
詭域為了不讓別人發現,他在周邊做了好幾個不同的掩藏陣勢,也是五花八門,能活生生繞的人眼花缭亂。
雖然除了自己,在南疆亦不乏一些極其厲害的蠱師,但蘇提燈實在想不到,如果不是雲姨發現的自己蹤跡,那麽又會是誰呢?
那信帖上都擺明了一朵雲,不會是假冒吧……
只是無論是誰,就算不是雲姨親自駕到,那也是她那邊的人。
蘇提燈自然不是忘了取銀銀,而是故意仍扔在蠱陣裏,希望不被找到,卻不料最糟糕的預想都一一成真,現在只盼着對方別那麽快就找到這裏來,最好能留出時間,讓他把南宮家也給拆了才好。
所以,眼下無論有能力還是沒能力,都不能召銀銀回來。
倒是沉瑟和薛黎陷,走的也巧。
蘇提燈略微沉思了一下,就直接吓得驚坐了起來——等等,他并沒有感應到原先下在修羅門的那群蠱蟲有傷亡,沉瑟所謂的報仇只該是為了迷惑薛黎陷和正道人士所用的,那麽沉瑟……現在去哪兒了呢?
該不會是……沉瑟去找了雲姨?!
作者有話要說: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