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自原先白喜事後迎來紅喜事。舒悫鹉琻紅綢鋪天蓋地的裝點着整個府邸,似是洗刷一片蕭條。我端坐在鏡臺前,望着鏡中眉目如畫的臉,眉角的疤痕勾勒出曼妙的梅花,紅妝點點,這般明媚的妝容卻帶不起絲毫的喜悅。及笄時我亦是一襲紅裝,卻沒有這般華麗。如今紅衫玉釵,良人不再。
青杏一面為我一道道梳理長發,一面道,“我家小姐比別的小姐好看多了。怪不得姑爺回朝後第一個來的就是咱們府裏。今兒小姐這麽個模樣,姑爺看了定會歡喜。”
我苦笑,“待同我去了王府,可不許再這麽口無遮攔了。”五皇子既已封王,自然有了自己的府邸。只是我們依舊不習慣喚他王爺,平白生了距離感。本想接綠眉一同去王府,也不至于叫她孤身一人守着這空宅。她卻執意留下,守着這個再沒有哥哥的府邸。
青杏嘟囔着,“姑爺脾氣那樣好,加之對小姐又這般好,又怎會責罰我。”她忽的停下手,我不解看着她,随後她道,“小姐,你為何只帶我一人?尋常家的千金嫁入皇家少說都是兩名随行丫頭。”綠眉本想再為我選一名丫鬟陪嫁,我素來習慣青杏,也大抵知道她的心意,多了個生人人反倒不習慣。便婉拒了綠眉,只帶青杏一人前去。
“青杏,你自小便在我身邊。對我來說,你早就不只是丫鬟而已。如今我已出嫁,也不能再拖累着你。他日你若尋到好人家,自王府嫁出去也體面多。”
青杏雙眼泛紅,道,“小姐別趕我走。青杏今生只願伴在小姐左右。”我又何嘗不知她心裏守着誰。天下苦命人那樣多,何苦添上一個。
正欲駁她幾句,便聽外頭擂鼓升天般的熱鬧。青杏聞聲出門探了探,忙喜道,“小姐,姑爺來接小姐了。八擡大轎,好大的架勢啊!”
我暗自無奈。五皇子明知我不在意這些細節,又何必整這些莫須有的形式。不過終究是感動的,他為我花了這些心思,也曾是我夢寐以求的。青杏為我套上廣袖衫與霞帔,寬大的衣裳掩去了略顯懷的腹部。鳳冠落定,蓋頭罩下。紅了整個天下。
被牽引着一步步踏入喜轎中,轎簾落下,還我一片寧靜。外頭高呼一聲‘起轎’,轎夫擡起,穩穩的前行。我略掀開簾望着夏府,看着‘丞相府’的牌匾愈來愈小,最終消失在街角。
你可還記得那年你睜開眼時,窗外的梅花飄零雪花紛飛,你可還記得那個谪仙般的男子悉心的溫暖,讓你甘之如饴。年年歲歲梅花複開複落,你也同那顆小樹一般,漸漸成長。待花開那日,便是落花之時。你本不屬于這裏,卻在這片土地生根發芽,對它流連忘返。這些年的喜怒哀樂盡數呈現,唯一讓我安心的丞相府,如今也因哥哥的離開變得毫無意義。我離開了,你也不在了。
終于,我再也分不清我自己。韓九九,夏沐果,本該是一個人。我帶着她的命運,步履蹒跚的前行。失去或是得到早已模糊。我是夏沐果,心裏卻住着一個韓九九。此生不滅。到王府後,五皇子牽過我一一落成禮節。繁瑣而鄭重。我望着那雙手,心裏卻是五味俱全。若是再回到多年前,告訴那個不谙世事的姑娘,你将來會嫁給你的知己,那個你不愛也不愛你的男子。她會是怎樣的反應。我苦笑,人生總是這樣,陰差陽錯同你開不同的玩笑。它從不會理會你能不能接受,只為你安排這條路,否則便是萬丈懸崖。
只是,時過境遷,這才是最好的結局。一個慈祥近人的婆婆,一個相敬如賓的夫君,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相濡以沫的生活,不管過程如何,最終也算是不忘初衷了。夏沐果,你還有什麽可求的呢。知足吧。
唯一的遺憾,便是哥哥沒有等到看我成長為人妻為人母的這天。只是我相信,不管我做什麽,他都會支持。我相信,他一直都沒有離開。
爆竹聲響,一派喜氣洋洋的氛圍下,我被帶進新房,端坐在窗前等着即将成為我夫君的五皇子為我掀起蓋頭。外頭絲竹禮樂四起,熱鬧非凡,愈發顯得屋內的蕭條。我自行揭下蓋頭,打量着屋內的設施。鋪天蓋地的雙喜剪紙印的整個屋子通紅,床上依稀散落些紅棗花生等物。紅燭飄忽,一點點縮短。桌上擺着合卺酒,一雙酒杯,合合滿滿。
不知過了多久,蠟燭已再也剪不下去,外頭也漸漸靜下去,五皇子終究未出現。我自嘲笑笑,早該料到的。脫下一層一層的喜服,吹滅蠟燭和衣躺下。窗外的月色越發明亮,帶着涼意滲入人心。淺眠過去,忽聞細微的聲響,便瞬時驚醒。自什麽時候開始,再熟睡不了。
聞聲望去,見五皇子略帶醉意進門。我一驚,有些措手不及。忙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随即點燃蠟燭。他腳步微微琝鉬不穩,跌跌撞撞坐到桌案下。身上的喜袍略帶濕意。我為他倒杯茶遞給他,“怎麽喝了這樣多?”恍然覺着,我與他似是老夫老妻般,相濡以沫多年的默契。
他揉揉太陽穴緩過神,“往日那些出生日死的兄弟們放我不過,我又推脫不下,便多喝了幾杯。沐果,打擾你歇息了。”
“不礙事。需要喚人備醒酒湯嗎?”
他出手制止,忽的不言躲避我的目光,遲疑再三道,“沐果,我方才去尋水月了。”我有些許的愣神,随即滿不在意道,“所以呢?”
“如今父皇病倒,皇位之争也是一觸即發。我從未想過那個位子,然而我若坐以待斃,終究保護不了你們。”他目光帶着閃躲,道,“水月也只能孤苦一生。”
心中泛起苦意。五皇子終究加入了那場戰鬥。我從不求他多麽呵護我,只求給我一個安定的家。如今看來,依舊是奢望。淡淡道,“水月姐姐至情至義,理當被呵護。你若有什麽想做的,便放手去做。不必在意我的想法。你能給我這樣一個家,我已是不甚感激了。”
他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說什麽。不過是皇位之争,要與卿塵為敵。五皇子總是這樣顧忌我的想法,我多少還是感激。“你既已決定,就不必顧忌我。命運如何安排,終究逃不過。放手去做便是了,如今宮裏的一切都與我沒有半點幹系。”
“沐果,謝謝你的理解。我發誓,不論日後如何,都會留你安定之地。”
“你有這份心便可。”
随後便是一陣沉默。被他這一擾,我也再沒了睡意。見那蠟燭快要燒盡,我起身剪下一截,屋內瞬時明亮了些。身後忽的傳來他的輕笑,“沐果,從未想過。與我共剪西窗燭之人竟是你。紅燭喜袍,都不值該如何形容。”
我亦笑,語氣帶着淡然,“我又如何想到。這不過是上天安排的路,曲曲折折終究逃不過的結局。”
他定神,道,“沐果,你變了很多。”
放下剪子,複坐到五皇子前,淡淡道,“能變什麽,不過是長大了。如今也算是已為人母,多少也該脫些稚氣。若說變了,只能是變醜了,這孕婦的臉可看不得。”
他噗嗤一笑,“你再說你醜,這皇城的姑娘就不必活了。”
“想必這皇城的姑娘大半都活不成了。皇城內意氣風發風流倜傥的絕墨王爺娶妻了,可不是碎了多少姑娘的心。”
他啐道,“嘴皮子還是一樣厲害。”随即看向我的腹部,目光也柔了些,“今兒個這麽一整日的鬧騰,可有傷着胎氣,孩子可還好?”
我輕柔撫摸它,泛起愛意,語笑嫣然,“想必定是個男孩,沒日沒夜的鬧騰。不過我能感覺這孩子身子骨健壯的很,康健着呢。這點小場面還是挺得住的。”
“見你這般倒也安心不少。”他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我都來不及阻止。
只得收了他的酒杯無奈啐道,“你這嗜酒的性子再不改改是要出大事了。”
他嗤笑,“為人妻母果真不同以往,不想當年氣焰嚣張的夏沐果如今也能泛着慈母的柔光。時間當真是叫人措手不及。”
“我還從未想過當年風流儒雅的五皇子如今成為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将絕墨王爺。若告訴當年的夏沐果,她定會嗤之以鼻。”說罷二人皆忍俊不禁。
這個洞房花燭夜,并未賦予它洞房的意義。我與五皇子就這樣坐着,聊到天明。從兒時的趣事說到古今的大事。好似回到多年前,我們可以為了一首詩廢寝忘食的争論,他纏着我讨論《紅樓夢》,我追着他為我改功課裏的用詞不當。恍然發覺,我們度過了這麽多個春秋,時悲時喜,彼此竟是最了解對方的人。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做連江點點萍。